师父说,小蛮,你且下山,日后你我自会在大都相见。可是师父你人呢?
卫小蛮意图翻身,胳膊连着后背一块痛到她额头层层冷汗。她闭着眼睛,咬牙忍耐要起来,有人在她另一边完好的肩膀上轻轻按了下来。
睁开眼睛,就瞧见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孔。
卫小蛮别开眼,肩膀往下侧,要躲开他的手。独孤晋五根手指一屈,握住了她的肩头。
她咬着嘴皮不说话,一脸的傲气。
“还痛不痛?”
她将半边脸留给他,眼睛看着床榻里面。倔强,一身傲骨。
独孤晋坐到了床沿边上。
“你走开!”
她抬手要去推他,却忘了自己那只胳膊是受了伤的,牵动了伤处,痛得她满脑门汗直冒出来。
独孤晋看着她摇头:“没见过你这样倔脾气的,自己不知道疼?”
“我就算痛死也不要你管!你现在得意了,你的阴谋得逞了,还在我面前装腔作势干什么?”
卫小蛮脸孔往这边一扭,半抬着下巴:“独孤修,不要以为你占据了皇帝的身体就能够为所欲为,逆天行事,早晚是要遭天谴的!”
独孤修的目光一下锐利起来。他原本是握着她的肩膀,手往前一移,掐住了她的脖子。
卫小蛮这会儿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更加不要说做法了,她细嫩的脖子就在他手掌心里,只要他轻轻一用力,她的脖子就会被拧断。可是她一点儿都不害怕,那双瞪着他的眼睛像是把他的灵魂从身体深处抽出来一般。
想想,才多久的时间,她从一味的担心他,变成了眼下这种恨不得他立刻就死去的憎恶。独孤晋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竟轻笑出声。
卫小蛮拧着眉头瞧着他,到今时今日她才发觉,她是一丁点儿都不认得他。从一开始认识,她就把独孤修当做是一个说话不着边际,胆小如鼠,可是内心还是善良的一个人。她总是会担心他,因为他那么没用,一不小心就会被人抓去,就会被虎视眈眈的鬼怪吃掉。她把他当成了一个羸弱的傻瓜,可是原来她才是一个傻瓜。眼前这个人到底是谁啊?她能感觉到灵魂里同样的气息,却完全不能找到一点儿属于独孤修的特质。只是一个有着相同魂魄的魔鬼罢了。那眉眼里诡异的光,似幽冥暗火,哪里还能看到独孤修的影子?
“天谴?朕是天子,天谴也该是那些违逆朕的人去承受!”
他说着,手上一松,把卫小蛮丢了出去。她此时此刻就像是一个全无用处的小玩意儿,半趴在床上不得动弹。
独孤晋起身,抖动了打褶的长袍:“朕要你睁着眼睛看清楚,到最后,到底谁会遭到天谴!”
他起身,背对她而立,像是一批山,连绵着挡住了眼前所有的光。从小到大,卫小蛮从来没有怕过什么人,怕过什么事,可是瞧着他巍峨却阴沉的背影,一股凉意从心底深处蔓延上来。她忽然想到须弥子。
“我师兄呢?你把我师兄怎么样了?”
要走的独孤晋在屏风前站住了脚,他回过身来,看着她的目光幽暗不见底。他很不喜,脸色阴沉沉的,嘴角紧抿,像是下一刻就会刮过疾风骤雨。
“既然所有一切都是你暗中筹谋,我师兄,他也在你的计划之中是不是?你想要怎样对付他?他什么都不知道!”
独孤晋背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眼里露出一分奚落:“事到如今,你连自己都保不住,还管别人的死活。”
“卫小蛮,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落到眼下的境况?马登坡的时候,假如你没有流露出想要插手独孤一族的心思,你现在还在山高水远的江湖当你的游方法师,然而,你偏偏要管。朕从来没有把你们两个不知所谓的人算在计划里,是你们自己,跳进了这个圈套。”
“既来之则安之,”他露出诡异的笑容,“怕,也晚了。”
卫小蛮不禁气血翻涌,活了十五年从未恼怒的火气在这一刻冲到了头顶,她半抬着身体,直定定盯着他,吼道:“独孤修你这个疯子!我和师兄对你们仁至义尽,为了救你,甚至险些丢了性命,你不知感恩,你算什么东西?”
她身上的伤因为大动肝火,崩裂了伤口,卫小蛮能察觉到那血从身体里涓涓往外冒着。可她没办法去想伤处的事情。愤怒、恼恨,甚至是怨毒,这么多年来从没有出现过的情绪,在这一瞬间围困住了她。她双眼通红,火光跃跃,脸上显露出斑斑驳驳的,类似咒文一般的青黑色纹路来:“步步为营,你弑杀自己的新兄弟,为的就只是那一张皇位宝座,你这样残忍,天会饶过你,我也不会饶过你!”
她说着,用尽了全身力气,眸光中蓦然喷出火光来。
独孤晋身后屏风蓦然倒地,白袍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展开他扩大的斗篷。那光耀眼似利剑,将卫小蛮眸中的火光一齐都反射了回去。卫小蛮被强烈的火光吞噬,独孤晋见了,忍不住要上前,两手一握,他竟是忍住了。
不消一会儿,火光黯淡下去,那卫小蛮并没有如他唯恐的一般被烧成灰烬,她只是全身瘫软虚弱的倒在床榻上,一动不能动。
白袍屈膝在独孤晋身旁道:“此女前世修为跟随今生,如今年纪尚小,贫道还可制住她,若是任由她修习下去,只怕有朝一日,连贫道也不是她的对手。为陛下安全着想,贫道以为,不如废了她的修为。”
独孤晋垂下眼皮,看着半弓着腰,貌似恭敬顺从的白袍,他颌首:“国师言之有理。不过,为朕返回人世,国师耗损不少。这件事暂且放着,待国师恢复之后再说。”
“朕如今少不得国师相助,还请国师万万保重。”
那白袍半弓着身,也瞧不见他白眉底下的眸中颜色,只粗略瞧着,一张面孔倒像是个忠心耿耿的模样。他拱手应承,道了一声“是”。
独孤修并未再看里面的卫小蛮一眼,转身往外走。
卫小蛮看着从视线里渐渐消失,恨得将床板锤得手掌发疼,她难过的闭着眼睛,眼眶里发热。
白袍跟着独孤晋回到寝殿,刚坐下,忽觉喉口一甜,白袍忙拿过桌上的水晶瓶来。
顺着那水晶瓶,有红色的血液流下。是独孤晋吐出来的血。
他半靠在龙椅上,白袍拿过巾栉递到独孤晋手边。独孤晋接了,虚弱无力的擦拭着嘴角。
“陛下,难道您并没有听从贫道的建议,以人血补续精气?”
独孤晋眼皮微抬看了白袍惨白诡异的脸庞一眼:“国师也只是说可能会出现排斥的现象,朕是想,等过了这段时间,许不必用国师的方法也可无忧。”
他露出一抹无奈又晦涩的笑:“谁知,天不容朕。”
“陛下不必忧心。贫道已查看过那女子的血,的确与常人不同。假如服用普通人的血液,只能维持现状,不能续命,陛下早晚还需要再更换一个适合的身体,可如果是服用那女子的鲜血,不但能凝聚精气,还能帮助陛下与这具身体更好的融合。长此以往,假以时日,陛下就能稳坐宝座,再无后顾之忧了。”
“你的意思是,让朕养着她当药罐子?”
独孤晋闭着眼睛,嘴角往上勾起,也不知是笑还是什么表情:“朕的性命居然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借助一个女人延续下去。”
“陛下。”
独孤晋抬手:“你下去吧。”
白袍两手拱了拱,退到门边,撤了出去。
独孤晋隐在黑暗里,台上烛火跳动,将他神色掩映得晦暗不明。
他忽然起身,喊了一声,外面候着的太监忙矮身进来,跪倒在前。独孤晋道:“赵将军现人在哪里?”
那太监回道:“将军就在殿外。”
独孤晋道:“让他进来。”
不多时,赵濯江在太监的引领下进了内殿,他跪倒呼“万岁”。独孤晋示意侍奉的人都出去,待门关了,他抬手要赵濯江起来。
“你今天行事可叫皇后看出端倪来了?”
赵濯江道:“皇后只当臣那一箭是为了救她,并不知道钢箭送到了白袍国师那里。”
独孤晋点头,他显得有几分疲惫,手不停捏的眉骨之间,又问:“须弥子如何?”
“吵闹得厉害。臣让人在饭菜里下了点儿药,应该能安静一阵子。”
独孤晋便不再说话了。两个人,一上一下,只见那烛火在彼此身上安静又规律的跳动着。
好一会儿,忽听到“哔啵”一声,是一簇烛花跳跃起来。一瞬间的亮光,很快沉寂于灰暗。
独孤晋终于再度开口:“若不是她一路相护,无意中扭转了局面,白袍那个老家伙也不会临阵倒戈。这一场仗,你我两个人打得着实凶险。几次三番将近灰飞烟灭不得超生。说起来,她总算是你我的恩人,我承她这份情义。”
他吐了口气,道:“给她一次机会。”
赵濯江垂首,没有半句话说,他应了一声“是”。膝行,退了出去。
独孤晋独自面对那在他眼中不住跳跃的火光,眼中明火与烛火同舞:卫小蛮,你给我一次翻盘取胜、再世为人的机会,我也给你一次跳出牢笼的机会。要么,你逃出生天,海阔天空任你翱翔;要么,你驻留我掌中,今生今世,我生,你活,我死,你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