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牙高啄,坠下雨珠。
迸溅起的破碎,溅满她苍白的脸。
雨水汇聚成线,流过她冰冷的膝盖。
雨越下越大,倾盆一般。
觥筹交错的欢聚,与轻歌曼舞的喜乐,于一方宽阔富丽的正堂里,欢乐更甚。
丝竹朗笑,女子靡靡,和着推杯换盏之音,遥遥荡出几里。
天。
轰隆作响。
又见闪电如刀,将黑漆漆的夜,破开个大口子。
春寒冷冽。
好在,正堂里的地龙烧的正热,好些个朱紫贵人醉了意,脱了高雅的皮,半褪华裳,划拳吞酒起来。
沈卿司坐在桌前,谈笑风生。
偶然空白的失神,不自觉瞥向黑漆漆的雨水里。
不辨颜色。
烈酒入肠,叫他一再皱眉。
“来!咱们再一齐敬我沈家老祖宗、本侯的大母,海屋添筹、福寿康宁!”
桌前几人还未聚起酒盏,他便独自一杯入肚。
面上,浮起几分陀红。
“侯爷好酒量啊!来,咱们大家且不能落下!都干了干了啊!”
众人都十分给面子,紧随着饮了满杯。
“各位且喝着,本侯稍后再来陪各位——”
他脚步略有虚浮,但目色坚定的,一桌一桌敬去过。
一杯接一杯的酒,如水般灌入他的咽喉。
直叫霍老夫人也看出了些端倪。
他正喝的痛快,忽然肩上传来轻轻一拍。
他有些烦躁的转身瞧去,是霍老夫人。
“褚修,你有些醉了,不如去后堂休憩,这还有卿白照看着...”
“大母以为我醉了?”
沈卿司推开她的手,拿迷蒙的眼神端详手中转动的酒盏,淡淡呢喃:“酒不醉人人自醉...这酒,还醉不倒本侯。”
他径自走上高台,朗朗高声,“今夜春雨飒飒亦来助兴!众位,与本侯共饮此杯!”
“侯爷豪爽!”
“同饮同饮!”
烈酒杯杯入喉,才知何为千杯不醉。
这样喧腾的热闹,直到夜深,才落幕。
府门前,停满了车马轿子,那些原本低眉顺眼的仆人,皆拿冷漠的目色在她身上溜上一圈。
一整条街,熙熙攘攘都等满了贵人家的车马仆人,皆指手画脚地窃窃私语着,看足了热闹。
高阶厚重的大门,贵人们嬉笑推拒着,慢悠悠地走了出来。
个个都撑伞戴笠,只有她一个,湿透了。
每个人都拿那厌恶的眼神乜她。
那是上位者一贯的眼光。
轻蔑得瞧不上。
无数绣金描红的袍角,踏着碎玉般的水,匆匆在她身边而过。
她数不清历经多少冷眼与轻蔑。
余光中瞧见,那一身身灰白蓑衣箬笠,钻进了月笼含纱的马车中,马夫一沉扬鞭,马儿蹬着欢快的蹄子,远去了。
雨,还在下。
淅沥沥地将世间一切污.秽,都冲了个干净。
她胸怀的那点浅薄的温度,早已随流水去了。
跪在那儿,似一个冷白无情的雕塑,一动不动。
热闹终有散尽的时候,那厚重的大门,经由小厮的手,缓缓阖上。
无人空旷的街上,只余她一人,浸在雨里。
忽然,她听得雨打的沉闷之音。
僵直地抬头望去——
是一把墨青的伞,画着竹叶正浓。
伞身大敞,将她包之于内,免受冷雨侵袭。
她不见来人面容,只见来人金线绣蟒的竹色袍角微动,和那双上杉绒皮的上等皂靴,立于她的身前。
“你,还好吗?”
温润流水般的声音,自伞外,闯入她的耳中。
雨丝如柱。
那人蹲下身子,丝毫不在乎金线绣制的袍角也浸湿在雨水里。
伞,微微扬起,露出男人的面庞——
不是怎么夺人眼目的张扬,却眉如墨画,朗目含星。
朱唇皓齿畔,漾着轻柔的笑意。
视之,便如沐春风。
那一双眸子温润如水,眼尾微微上扬,一笑起来,像是只小狐狸。
尤其,是眼尾那一点多情泪痣。
让她顿生隐约的熟悉之感。
“多、多谢公子。”
她冻得实在太久,连勉强吐出的话,都忍不住的牙齿打战。
忽见那人向腰间掏去,取出一小药瓶来,温声载载,“这是姜药,可驱寒,你且拿着。”
她有一分的呆愣。
“呦呵,八皇子您怎么在这儿啊?叫老奴好找...您怎么不打伞啊?”
那尖声尖气的太监忙脱下自己身上的蓑衣斗笠,转眼都盖到他的身上。
竟是,八皇子?
她还以为...
呵,痴人说梦罢。
消失了十年的人,怎说出现就出现呢?
如今她的狼狈,反倒庆幸,来人不是顾叶初。
那人却飞快地将药瓶塞进了他的手心里。
她飞快地触碰到了一片暖人的温热,片刻后,又失去了。
“殿下,庆王还在府邸等着咱们呢,去晚了,便又要受责备了。”
李祎再瞧眼前人一眼。
玉作小脸上,唤出两眸清炯。
虽是这般狼狈,但却狼狈的别具一番细弱情思。
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端的一身的好样貌,只瞧一眼,便再也忘不掉。
原来,桑桑长大了,竟是这般的美......
美的,叫他要舍不得离去。
“殿下?”
随着太监的一声催促,她的手里,多了一柄伞。
那人已起身。
伞作的雨帘里,他看见,那竹色斑驳的身影,缓缓远去。
“殿下总是心软,在宫里对个小猫小狗施舍也就罢了。这个女子定是做了坏事才被侯爷惩治,总之不是个好东西!您怎么还管她呢?”
“是个可怜人罢了...王安,再不许这样说人。”
那老太监虽应了一声,可仍忍不住回头,狠狠剜了她一眼。
男人清润的话,飘袅到她的耳中。
干透的泪意,又似有涌动之象。
比及那最后一辆马车远去,整个街道,空空如也。
此夜门房守门的,正是李鸿宝,眼瞧着桑无忧这个曾经拿侯爷压他、断他财路的小丫头被惩治,心中别提多痛快了!
“真是天道好轮回啊!桑无忧,你也有今天!”
今日寿宴剩下不少菜,他偷偷留了一碟子杂菜。
虽是杂菜,却个个都是山珍海味。
把门一关,又从箱子里掏出老酒,就着杂菜,品咂起来。
正是兴头上,醉眼望出去,见那妮子手中不知何时竟多了一把伞?
那还能让她好过?
李鸿宝撇下筷子,圾着布鞋快步出去,及至她跟前儿,一把便夺过伞,跩在一边。
那伞顿时被雨水打翻,可怜的躺在那儿,被雨水浇打。
“被罚跪还敢撑伞?用不用哥给你搬个榻来啊?我看你真是做梦吃仙桃,想的倒美嘞!”
见她重又被那大雨浇个透心,他才满意的骂骂咧咧的回去,“叫你断老子财路,我可盼着炸雷劈死你个贱、人才好呢!”
她早习惯了别人的冷遇歹毒。
及至连最后一缕热气都没了的时候,她似是悟出了些什么。
黑夜里,唯一双秋子,湛亮的吓人...
“侯爷小心台阶...”
见山院里,素烟半扶着酒醉的沈卿司,朝那床榻上而去。
碧果身子未好,红袖又是伤心又是受伤已然起不来身,这伺候人的活计,就落到了她的头上。
素烟本就是见山院的大丫鬟,指挥下人、服侍主子,自然做的手到擒来。
男人身子高壮,似是饮多了酒,半个身子都倚靠在她的身上,那排山倒海的沉香与酒气混作一团,钻进她的鼻腔,涌进她的胸怀,直教死了的心,小鹿乱撞了起来。
她还从未靠侯爷,这般近过。
搀扶间,她的手抓过他紧实健壮的手臂,和劲瘦铁硬的腰身...
还未做些什么,自己便已要心猿意马...
不可!
素烟心底暗道自己不争气,无忧才将自己从那水深火热里拉了出来,她不能背着她做这样的事情!
她虽十分爱慕侯爷,可心中亦十分感激桑无忧。
若没有她,自己岂非又能吃住上这样好的?原来的地界儿,不出几年,自己定然会被人磋磨死。
将沈卿司扶到床上,她便松开了他,准备出去。
谁知,身后人却不知何时捉住她的手,轻轻一拉,便将她拉倒于床榻间——
下一瞬,那男人猛然压住了自己!
“说,你心里,是否还有别的男人!”
她明明知道他醉了,也知道他似乎问的不是她,可是曾日日夜夜盼望的心上人与她如此亲昵,她如何能不心动?
尤其,他现在,还紧紧的抓住自己的手,拇指止不住的上下摩挲着自己的手背...
心,似雷般轰隆隆作响,恨不得跳出胸膛!
“自然、自然只有侯爷!素烟的心里,永远只有侯爷一人...”
她回握住他的手,逐渐,攥紧。
可他却觉得不对。
她何时这般老实过?
她心里,根本没有他!
那原本炽热到快要燃烧自己的眼神逐渐黯淡,“你不是她!”
下一瞬,素烟还没反应,就被沈卿司一脚踢下了床!
“滚出去!都给我滚!”
“滚!”
“滚!”
素烟吓得胆颤心惊,忙磕了几个头,“奴婢这就滚!这就滚!”
起身,便踉踉跄跄地跑出去了。
“滚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叫我看到...桑桑...桑无忧!你个狠心的丫头,连骗我,都懒得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