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弋记得糖的滋味应是甜的。她幼时最爱吃甜的,每每尝到甜味,都能开心上好些天。所以直到如今,每逢遇上烦忧之事,她还是会惦念糖的甜味。只是惦念着,惦念着,却还是忘了甜味到底是个什么味道。
为游魂了却愿望后回诊所的这一夜,他们漫步在一条无人老街。街边路灯是温暖的橙黄色,很有怀旧的感觉。
一个脖子上搭着白毛巾,不时用毛巾末端擦汗的微胖大叔,肩上扛着用稻草扎成的糖葫芦靶子,脚步疲惫的从街道那头走来。与行走在对街的大叔相遇时,扛在他肩头的,那最后一串红艳的山楂糖葫芦吸引了游弋的目光。
记不得酸甜味道的游弋,忽然口齿生津,觉得馋了。她侧头多看了那仅剩且招摇糖葫芦一眼,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裤兜,收回了视线。
“糖葫芦怎么卖?”
晏然的声音出现在对街。游弋回头看去,他竟已拦下了那卖糖葫芦的大叔,正在询价。
大叔穿的薄汗衫经汗水打湿,紧贴在身上。挺着鼓鼓的小肚子,淳朴憨厚。他把糖葫芦靶子杵在地上,把插在靶子上的最后一串糖葫芦拔下来递给晏然,慷慨的说:“反正是最后一串儿了,送你们吧。”他早早就看到在街对面走着的这对情侣了,相逢即是有缘,也无所谓这小几块钱。
“谢谢了。”晏然没有驳了大叔的好意,与他道谢道别后回到游弋身边。
“你想吃糖葫芦了?”游弋问。
晏然认真剥着裹在糖葫芦外头的那层透明薄膜,说:“我想看你吃。”
自己想吃糖葫芦的心情,原来叫他看出来了。游弋原本想装作对糖葫芦不感兴趣的样子,可晏然给她铺就了台阶,若她不顺着走下,反倒显得不解风情了。
游弋接过那串糖葫芦,放在嘴边时有一瞬间的犹豫。时隔多年第一次吃东西,有种恪守清规,一朝破戒的罪恶感。她张开唇齿,就着顶端那颗裹着糖衣的山楂咬了一口。
强烈的酸甜霎时充斥了她的口腔。甜味背后的酸很快占据了上风,酸得她小脸皱起。晏然看在眼中,觉得煞是可爱。
在炎炎夏日中烘烤了一天的糖葫芦,外头的糖衣有些融化,游弋的嘴角挂上了一小片糖衣而不自知。她咬下自己已经吃过的半颗山楂,然后举起剩下的糖葫芦问晏然:“你吃吗?”
“吃。”晏然说完便低头在游弋的唇上亲了一口。待晏然恢复正人君子模样时,沾在游弋嘴角的糖衣不见了。那一小片糖衣在晏然口中融化,他看着游弋说:“很甜。”
话音刚落,一串糖葫芦就被蛮横地塞进了晏然的手中,末端的竹签差点戳破他的掌心。眨眼的工夫,刚刚还在眼前的人儿就消失不见了。
待晏然再找见游弋时,她正站在街头转角处的一间药店柜台前,着急忙慌地往手中倒着什么药丸,然后仰头一口吞下。
晏然走到她身边,才看清她手中攥着一个小葫芦样式的药瓶,瓶身上赫然写着——速效救心丸。晏然险些笑出声来。不过笑声忍住了,笑容却绷不住。
吃了一整瓶速效救心丸才感觉稍微平复了点心跳的游弋把空瓶往药店柜台上一拍,冷面道:“笑什么笑?结账。”说罢身无分文的她强装镇定,把晏然留在店中付钱,自己先行走到店外吹风散热。
付了钱,晏然把救心丸的小瓶子贴身收好,留作纪念。
路上晏然问游弋:“糖葫芦好吃吗?”
“还行吧。”
“尝出来是什么味道了吗?”
游弋咂巴咂巴嘴,说:“救心丸味的。”
咸咸的海风吹入未关的窗,随风摇曳的白色纱帘如同身姿曼妙的舞姬,模仿着在白色大床上交缠的双人舞。
一阵汹涌海风呼啸而过后,风停帘止。
阿休从另一具身体上翻身而下,背对着床上之人穿衣。他离开前,斜睨了床榻上的光裸身躯一眼,语气冰冷道:“变回来。”
只见那蜷缩在床中央,汗水涔涔的身躯姿势未变,但模样与身体却全然变得不同了。噢,除了那张血般红唇。
“阴差现在状况如何?”电脑屏幕上闪现出朽人那沟壑遍布的老脸
“伤已养好,灵力也已恢复大半了。”阿休如实说来。
“既然如此,剩下的两个血灵,是时候让她补回来了。这个周末前,我一定要见到血蛊。”朽人的计划已经因阴差的办事不力,已经耽搁了不少时日,必须要她加紧弥补回来。
“是。”
“记得再给我多抓些年轻的壮汉回来。”朽人作为一个寿数有限的凡人,能存活至今,全靠取他人未耗尽的寿命来延续自己的生命。只是从活人身上取寿,有极大的折损。从再年轻的人体内取出的寿数,往往都会折损为数百分之一。所以朽人想要续命,必须大量取人性命。他在世的四百余年,全靠无穷尽的人命和鲜血堆砌而成。他是人,却比鬼更可怕。
“朽人放心,囚室里已备有十余人,可供您随时取用。”
“很好,到时随血蛊一起送来给我。”
“是。”
视频通话终止,电脑屏幕里倒映着一张白璧无瑕的容颜。那双清透的眸子里饱含挣扎,最后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这个菜味道不错,给你尝尝。”在餐厅吃午餐的晏然,从餐盘中夹起一筷子菜送入游弋口中。
自从尝过酸与甜之后,游弋便不再坚持禁食了。现在的她一日三餐都会陪着晏然,虽然没有特别为自己点些什么来吃,但只要是晏然喂给她的食物,她也能够乐得接受。
游弋能渐渐开始吃东西已经让晏然十分开心,他相信只要耐心饲养下去……
咳,只要耐心喂养下去,游弋迟早会像普通人一样正常吃饭的。
不过除了吃饭,还有游弋不眠的情况亟待解决。其实守魂人与普通人一样,精力有限,也是需要睡眠的。只是游弋曾沉睡四百年,以至于现在太过抗拒睡眠。对睡眠与梦境充满了不信任感,不敢把自己交给那片她主宰不了的黑暗。
这夜,沐浴过后的游弋想要去衣帽间更衣。原本紧闭的房门突然打开,一只大手从关了灯的房间里伸出来,将她拉进房中。待她搞清楚状况,人已经倒在床上,且还在晏然怀中。
“怎么了?”游弋推了推晏然。
“我失眠了。”
“失眠吃药,拉过我过来做什么?”
“试试看,你是否是我的安眠药?”
“我怎么会是药?”
“你自己说的,能治病的,都是药。”
等等。游弋的确是对各种不同的人都说过那句话,不过他是从哪里得知的?忽然想到什么,游弋立马变得严肃起来,询问晏然道:“上次你说从没离开过我,不是指心,而是指人?”
晏然无声的点点头。
“是二十年,还是四百年?”在游弋重伤昏迷的那几日,晏然在床边给她讲了许多往事。晏然的描述已然成为了替代游弋脑海中空白部分的真实记忆。可有关她重伤沉睡后的事,他未曾提起过。而游弋以为晏然在那四百年中一直待在轮回之地,所以也从没过问。可这突然的瞬间,让她产生了疑心,想要问个究竟。
“四百年。”晏然没有主动提起过那四百年,原因无他,只因不想再提起贯穿始终的阴差。不过既然游弋问起,他也没有必要同她说谎。
“我沉睡的四百年里,你时常去游子堂?”
“没有。在轮回之地的前二百年,我大多数时间是靠阴差传达你的情况给我听。每隔十几年或几十年,才有机会借助阴差的躯体去到游子堂看你一眼。”
“之后呢?”
“之后……”晏然在考虑要不要将全部实情都告知游弋,思忖了片刻,决定说给她听。毕竟游弋是个敏锐非常的人,若他说谎,也终将被她看穿。晏然说:“之后我在轮回之地的边缘发现了一条极为细微的裂隙,此后我便可以趁无人注意,亲自下到人间去看你。”
“所以你就这样往返于天地,直到我苏醒后才转世?”
“是的。”
晏然的回答让游弋万分感动,可有一事她想问多时了。游弋问:“忘川水对有灵力之人无效吗?”
“忘川水对谁人都一样有效,只是我想了个法子,没有喝它罢了。我在轮回之地发现了那条可以联通人间的裂隙之后,就取了一部分灵体,养在裂隙中。用灵力滋养了一百多年,终于化作与我一般无二的人形。二十三年前,我用那人形代我喝忘川水,经轮回道,转世托生了。”游弋一问,晏然一答。这样挤牙膏般的回答,也眼看就快要被挤干净了。
“你并非二十三年前自己转世降生的?”
“没错。我不时附身到人间的躯体上,好让母亲觉得我仍健康活着。直到数月前,我才正式从轮回之地走出,与这具躯体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