捂紧衣襟，掉头而去的游弋回到卧房。关上门置身平静之中，她才发觉自己的慌乱。她素来稳重，那人为何总能引起她这般无缘无故心跳加剧？
坐在床尾的游弋，手依然放在心口。
蓦然回首，她似乎追溯到了心间怦然的源头。
伤痕累累的游弋闻着乐声，在山崖上醒来。她忍痛支起身体，坐在硌人的山石上，痴痴望着对面方向。迎着猎猎山风，对着空无一人的山崖，那时的她也是如此。一颗心儿，像是在一场兵荒马乱中怒放的花朵。既慌张，又欢欣。
为何慌张，她犹记得。可为何欢欣，为何欢欣呢？
在没有开灯的房中独自静坐了很长时间，游弋从未解的回忆中跳脱出来。她走出房间准备更衣上班时，发现晏然还未离开。晏然背靠在对面墙边，愧疚二字就印刻在他的脑门上。
“对不起。”晏然一直等在门口，为了能第一时间同游弋道歉。
“的确应该对不起。”游弋严肃道。
“我是无心的。”晏然继续辩解。
“你这般挡我去路，倒像是有心的了。你再不让开，我就该误工了。”走廊并不宽阔，晏然挡在路中，将游弋的去路挡的严严实实。游弋态度虽冷淡，但并未计较方才之事。借了个别的理由，一笔带过。
“噢。”晏然迅速贴墙而立，让路给她。
游弋向前三步，复又回头：“还不出去？我要更衣了。”
与墙贴得严丝合缝的晏然，两条眉毛眉梢耷拉向下，凑成了个标准的八字。他满面乞求，话语犹豫：“那个……我能……借你的浴室一用吗？”
听完，游弋继而大步向前，她招展摇曳的衣袂捎来二字：“用吧。”
衣橱里大半的衣物，在回暖的三月天里已显得不合时宜了。游弋选了件白色低领的雪纺衫和黑底金线的竖条纹西装薄外套。又从密集的，仿佛同款买了数十条的正装裤中，挑出一条深灰色牛仔裤来。
镜子里的游弋，随意披在肩上的微卷长发还未完全干透。略长的外套衣袖，向上卷了两道，露出了纤细手腕。虽身上仍无什么色彩，可比起往日的矜重衣着，难得有了一丝轻松的迹象。
清晨六点，齐烟准时敲响了游弋办公室的门。她把清水呈上以后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而是同游弋诉起了漆炎越来越调皮难管的苦。齐烟抱怨道：“老板，能不能别给那小子每个月三天身体啊？攒了一月的劲儿，就等有身体这几天放飞自我呢。养几天不用吃不用喝的游魂勉强还行，养几天半大小子，我家底都快被吃空了。”
游弋幸灾乐祸道：“当初不是爱心泛滥，与他十分要好吗？这才好了多久，就要决裂了。”
齐烟正欲说些什么的时候，游弋身后的书架缓缓向两旁拉开。晏然忽然出现，身上穿的还是游弋的浴袍。这件长度不及晏然膝盖，尺码小了好几号的女式浴袍，完全不足以覆盖住他周身的皮肤。半敞的衣襟，露出有水珠蜿蜒而下的白皙胸膛。
见齐烟神情呆愣，游弋也回头看去。叫两个女生这样审视着，晏然不好意思的摸摸后脑勺，解释道：“我忘了拿换洗的衣物，所以只好借你的浴袍先穿。我在浴室里有很大声的跟你打过招呼，但是可能隔音太好，你没听见。”他清了清嗓，用略带沙哑的声音又强调了一遍：“真的很大声，我嗓子都快喊破了。”
待晏然取了要更换的衣服，进内室换衣裳时，齐烟气势汹汹的扑到游弋面前问：“老实交代，什么情况？”
游弋淡然道：“帮助人需要付出的代价，和需要承受的后果。”
为了避免游弋成为第二个怨声载道的自己，齐烟说：“我还是尽早帮他找份工作吧。”对此游弋没有表态。
“你是天亮以后回来的吧？”齐烟问。
“也没有，太亮。”游弋眼神飘忽到窗外，看向已经明亮的天际。
“他没有打扰你吧？”齐烟又问。
“也没有，太打扰。”游弋拨弄了一下耳边的碎发，神情有些不自然。
“那就是打扰了咯？”齐烟逻辑清晰，她拍桌道：“不行，还是不能让他待在这。我不放心。”
齐烟的忧心忡忡把游弋逗笑了。齐烟问她：“你笑什么？”
游弋说：“不知怎的，觉得你这唠叨模样有几分像我的阿婆。”
“那个把你抚养长大的游婆婆？”
“嗯。”
“能不像吗？我养了你十二年，比游婆婆还多两年呢。”
游弋嗔笑道：“到底是谁养谁呀？”
“我说，要不然在他搬出诊所之前，你就带着他上夜班吧。”齐烟建议道。毕竟在屋檐外，总比在屋檐下好。
“我也正有此意。”游弋点头。只是她的缘由与齐烟的，完全不同。
更衣完，走下台阶的晏然没有立即离开。他来到乌木柜前，拉开了盛有魂珠的抽屉。抽屉里的六七颗魂珠，还原封不动的躺在里边。也难怪，游魂诊所里的魂珠，一向是由曾与他交好的阴差负责取送。其他阴差没接到召唤的信号，是不会主动前来的。
看来阴差伤的不轻，暂时还不敢贸然现身。
营业时间未到，诊所里没有外人。漆炎正躺在床上，翘着脚打游戏。细看，拿的是晏然的手机。晏然走到漆炎身边，把手伸到他面前：“手机还我。”
“哎哟，玩玩怎么了？别这么小气嘛。”漆炎用胳膊肘顶开晏然想讨还的手。
“还我。”晏然语气加重了几分。
“还你还你，小气。”漆炎退出了游戏，把手机重重放到晏然手里，“你手机该换啦。内存不够，玩游戏超卡的。而且相册里的照片虽然不多，但是每张都稀奇古怪的。”
“你看我的相册了？”
“我就是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能清理一下，空点内存下载游戏嘛。”
“你删我的照片了？”
“那种奇怪的照片，全部删掉也没什么吧。”漆炎说完，好像感受到什么不对劲。他转头一看，晏然眼里的怒火险些把他烧成焦炭。他突然紧张起来，结结巴巴的申明：“我…我可…没删，没删啊。不信，你自己，看看。”
晏然背过身，面朝落地窗。他打开相册，一张张翻阅。一共十七张照片，一张都没少。这支手机是他顺利参加完高考后，母亲送他的礼物。使用了五年的手机里，除了两个未保存姓名的电话号码以外，就只有相册里的十七张照片。
因他常常得脱离人间的躯体回到轮回之地，所以他手机里存储的每张照片都十分来之不易，各有故事。
第一张照片是晏然高中毕业那年的暑假尾声，在地铁站拍的。他举起手机，对着倒映了人影的屏蔽门按下了拍摄键。
“小伙子，喝瓶水吧。看你从下午站到夜里，衣服都汗透了。”在对街开餐厅的老板娘忙过了用餐高峰后，注意到从下午时分就站在大厦楼下的晏然竟然还没走，于是拿了瓶冰水给他送来。
“谢谢。”渴极了的晏然拧开瓶盖，一饮而尽。
“慢点喝，别呛着了。”老板娘问，“等女朋友下班？”
晏然把盖子拧回到空瓶上，轻轻嗯了一声。
热心的老板娘说：“这样傻等怎么行？这都这个点儿了，看来是要连夜加班呢。不然去我店里坐坐，还能吹吹空调。”而晏然却分了心，越过那老板娘看向正从大厦走出的游弋。
着一身藏青色小西装的游弋，穿了双黑色低帮帆布鞋，脚步轻快的走下台阶。不时转头听与她同行的游魂说些什么。
“谢谢你的水，改日我再去你店上用餐。”晏然把空水瓶塞进垃圾桶，匆忙跟了上去。他几乎花了一整个暑假的时间在大厦楼底徘徊，终于有幸等到游弋出现。晏然与她保持着一段不易被发现的间隔，一路跟随。
游弋沿着人行道，走进了地铁站。晏然跟着她一起下电梯，买地铁票，过安检。只不过他与她之间，始终隔着两三人的距离，无法再靠近。游弋走向了与晏然回家方向相反的站台，晏然最后看了她一眼，然后用转身宣告了跟随她背影的旅程到此结束。
末班地铁，乘不多，每道门前都散布着三五人。晏然向右走，走到尽头。因为只有那道门前，无人等候。
右手边的玻璃门的缝隙有风传来，是地铁进站推动的风。随风一起到来的，还有走错方向，险些上错车的游弋。她低着头，站在晏然身边不远。双手插兜的游弋脚跟踩地，脚尖翘起又轻轻落下，有节奏却无声的拍打地面。
目视前方的晏然从屏蔽门上看到了忽然闯入的游弋。没有其他行人或是游魂，在玻璃的倒影里，唯有他们两个而已。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对着那扇只有他和她两人身影的玻璃门，按下了快门键。
高举的手机挡住了晏然的脸，而他身旁漫不经心的游弋，也因低头没有上相。
这张唯有拍摄者才认得其中人物的照片，就是晏然和游弋的第一张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