搀扶母亲回到卧房,晏然半跪在母亲床边,问道:“母亲,昨晚的不速之可曾露面?”
晏母神情一僵,道:“没,没露面。那人一直隔着门同我说话。”
“那人说话是个什么音色,母亲还有印象吗?”
“有印象。只是那人大约用了变声器吧,说话咕咕噜噜的,辨不清原本的声音。然儿你可知是谁?”
“不知。兴许只是个识得我的无聊之人的恶作剧吧。您既然相信我,以后就不必再理会这样的闲言了。”前来生事的是谁,晏然已心中有数。他宽慰母亲,希望能将此事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我看不像是恶作剧那么简单,你一定要注意自己的安危。”晏母已知她的然儿并非寻常的凡人,可却不知他的处境这样凶险。
“我会的,您安心睡下吧。”晏然陪在母亲身旁,安抚她睡去。他在母亲熟睡后,消除了母亲的昨夜至今的记忆。等到她醒来,她只会以为自己睡了个无梦的长觉,什么都不会察觉到。
一无所有的晏然拿不出什么来报答母亲,他只盼她下半生健康无忧便可。这些纷繁复杂,寻常人难以接受的前世今生,恶意编造的谎言和致命的威胁都不该由她来承担,故她也无需知晓。知道的越多,她的负担和不安就越重。
待晏然离开房间,晏母掀开被子,坐在床沿。藏匿在屋外的阴差终于现身,飘忽来到晏母面前道:“如何?我就说他懂妖法,会夺你的神智吧。好在我提前在你身上施了咒法,两两抵消,才不至于让他蒙蔽了你的双眼。”
“若他不是我的然儿,那么他到底是谁?”晏母惊恐道。
“他是从轮回之地逃脱的灵魂,三月初才附身你儿。我的职责是将他抓捕,重新押送回轮回之地。”阴差说。
“怎么会?怎么会?”晏母双唇木然的开合,不死心地问道:“那位姑娘呢?她与我萍水相逢,却两次对我出手相助。我不信她是恶人。”
“那妖女施恩与你,不过是为了助你儿健全长大,能让那从轮回之地逃脱的灵魂早日侵入你儿体内。他们占用儿的躯体,借用你儿的身份。待他们两人正式聚首后,必将为祸人间。”阴差的声音变得激昂,像翻滚沸腾岩浆。所到之处,
“那我该怎么办?”晏母惶恐问道。
“大义灭亲。”阴差化出一把尖刀,飞向晏母。在她鼻尖处停下,猛地坠在她大腿上,惊得她打了个寒颤。阴差说:“你要做的,就是将这把刀插进他的心脏。”
“那我的然儿呢?”晏母只想知道,她的然儿会不会回来。
“将那邪恶的灵魂驱赶出你孩儿的身体,你的孩儿自会复生。”阴差的声音随着渐隐的身影徐徐淡去。
房间重归平静,若非腿上横着把闪烁寒光的尖刀,真叫人以为只是一场噩梦。晏母低头紧盯着刀,终于颤巍巍的握住刀柄,暗自下了决心。
和煦午后,晏然同母亲坐在院中喝茶。晏母放下茶杯,手指在玻璃圆桌上随意的敲打,她关心道:“然儿最近都在为何事忙碌?”
晏然思量着明日就是月半了,阴差必会前去诊所。他万万不能让阴差近游弋的身,所以他考虑片刻后,说:“我找了份工作。”晏然一手搁在膝上,一手握着茶杯。贴着杯身的四指,轻敲杯上的花朵。
晏母很开心:“是吗?在什么公司,做什么职位?”
“我在诊所上班。”
“你念的不是建筑吗?”
“找到了更适合工作罢了。”
“也好,你喜欢就好。什么时候入职?”
“明天。”
“这么快?我们家住的偏远了些,看来得给尽快给你安排一辆接送你上下班的车才行了。”
“母亲您不用为我费心。诊所有宿舍提供,况且我应聘的是夜班助手,大约只有周末才有空能回来陪母亲了。”
“啊,这样。”晏母失落的一秒,很快又笑起来,“那今晚我亲自下厨,多做几道你爱吃的菜。从明天起,就无人照料你的饮食了。不过这样也好,你肚子饿的时候,就会时时记得母亲的好了。”
“饿与不饿时,晏然都记得。”
这话惹得晏母一阵伤感,眼眶湿润的她抚了抚晏然的肩头,口中哽着些话,欲说还休。最后还是没有说,起身走了。
做晚饭时,晏母请走了想要帮她打下手的阿姨,独自一人在厨房忙碌。许多年没怎么下过厨了,手脚依然利落。色香味俱全的一桌饭菜很快做好。在呈上餐桌前,她向外张望几眼,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瓶药粉,溶进了其中两道晏然爱吃的菜中。
其乐融融的晚餐,是在晏然突然昏睡,头砸在桌上的响动中结束的。家中佣人听见异响,连忙跑来:“少爷这是怎么了?”
晏母冷静道:“少爷的嗜睡症又犯了,赶紧把他送回房吧。”
“是,夫人。”
晏母理了理鬓角,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加从容不迫。她深吸一口气,缓缓起身,跟上楼去。她拎着尖刀,站在晏然床畔呆呆看着他。直看到夕阳西沉,月儿高挂。
“动手吧。”阴差那梦靥一般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晏母持刀的手,满是湿滑的汗液。她将刀抓紧了几分,咽了口口水,一步步靠近浑然不觉的晏然。她高高举起刀,却怎么也下不去手。她崩溃坐地,哭喊着说:“不行不行,我做不来,做不到。”
“废物。”阴差担心药效过去,功亏一篑。便夺过晏母的刀,欲替她行刺时,晏然猛然醒来。他向毫无防备的阴差打去一掌,却临时收回了半成力。他终究是顾念旧情。
承了晏然一掌的阴差狠狠摔落在地,手中的刀也滑出几米远。晏母偷偷捞过近在眼前的刀,藏在了自己身后。生怕阴差再得武器,继续伤人。
晚餐时,她倒入饭菜中的,不过是豆粉。晏然假装食用了迷药晕倒,是她与晏然为引阴差现身,合演的一出戏。
从昨夜到今天,晏母一夕间听到见到了太多难以想象的,骇人听闻的人和事。她本还在晏然与阴差的各执一词中摇摆。但今天下午,她与晏然在院中饮茶时。她在桌上用手指敲打的是摩斯密码。
晏母本来只想试探看看,没想到晏然竟回应了她。这是她在晏然小时候,她教给他的。那时他们租住在简陋的阁楼,常常续不上房租。为了躲催房租的房东,两人明明在家却要佯装家中无人,摈住呼吸,不敢说话。于是她就编了套简单的,只有她与晏然能懂的摩斯密码,用来交谈。如若他不是晏然,又怎会晓得?
所以他们无声的商议了关于夜晚该如何行事的计划。
“睡吧,母亲。”晏然让忐忑不安的母亲陷入睡眠,再把她抱上床,盖好被子。然后对一时难以起身的阴差道:“为何要将我母亲牵扯进来?还指使她来杀我?”
“母亲?”阴差冷笑,“倒看不出,你入戏如此之快。还是这场戏早已拉开帷幕,独我一人不知情?”阴差本想追随晏然一道投胎转世去,查看命簿时却发现他早在二十三年前就转世为人了。阴差才发觉自己竟被他蒙骗了这样久,不禁心寒至极,恨意滋生。
“你供职于天地,我怎敢让你蹚我执意制造出的一汪浑水?”晏然的确瞒阴差多年,可是,“可是我本以为你会替我重返人间感到高兴。没想到普天之下竟只有你步步紧逼,一次次想取我性命。”晏然未曾想到,昔日友人竟会因此与他反目成仇。
“你胆大妄为,违抗天命。我这是替天行道。”阴差摇晃着站起,打着至高无上的天命大旗,讨伐晏然。
“天命之大,自有其漏洞。何来违抗一说?莫说是你,就算是神也不能奈我何。”晏然不以为意的笑笑,他确实是钻了天命的空子,而并非走的康庄大道。但他每一步都走得谨慎,没有留下把柄与人。
“你为了一个女人,竟敢与神为敌?”阴差愈发怒不可遏。
“我不想与神为敌,神也不想与我为敌。是你偏想与我为敌,而我却不得以而为之。那夜在山崖上,你留有余地。这一次我也手下留情。”晏然决绝道,“你,走吧。”这三个带着决裂意味的字,掷地有声。
阴差放声大笑,笑到最后嘴里尽是苦涩:“我会走。”阴差捂住痛处走到窗前,回头道:“但也会再来。”
晏然望着阴差远去的身影,对阴差性情的骤然剧变,甚是不解。
直到天明,力竭的阴差才从半空跌至深山的一眼泉边。阴差低头看泉水里的自己,却什么也看不到。屏息凝神,汇聚最后一丝气力让自己显身。阴差摘下笼罩头顶数百年的黑色袍帽。
泉中倒映出一张白得近乎透明,唇色却鲜艳如血的女人脸。阴差从未告诉晏然,她也是个女子。
当年她收到信号,来到凡间接晏然前往轮回之地。禁不住晏然苦求,她同意晏然附身自己。借用自己的身体,把游弋送回游子堂。
她本是个无情无感的空空皮囊,有了灵魂附身,她终于又感受到了心跳。在那一刻,晏然的心跳就是她的心跳。晏然对游弋的爱意就是她对晏然的爱意。晏然离开了她的躯体,却遗留下了心跳和爱意。
她本无所谓晏然喜谁爱谁,只要晏然能够陪伴她身边便可。但她没想到,爱会滋长,会疯长。当她控制不了对晏然的爱时,爱就控制了她。她逐渐变得不满足,她不仅希望晏然能长久的留在轮回之地,长久的陪伴她。更希望晏然再也不要与游弋见面,彻底忘了她。她有足够的耐心,她相信只要等待的时间足够长,晏然终有忘却游弋,而爱上她的一天。
她为了能与晏然做好友,就必须时时给他带来游弋的消息。为了能再次感受到晏然的心跳,就必须舍身带他去到人间见游弋。没想到自己隐忍多年,以友人的身份陪伴了晏然四百余年,却丝毫不能在他心中占得半点位置。好,既然不能获他心,那就获他全部。
她会亲手取他性命,再将他的灵魂,禁锢在自己的身体内。到那时,任谁也不能将他们分离。他们会在一起,生生世世,直至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