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一沓文件里最顶端的这名顾的资料抽出放到最底端,游弋发觉手中资料已阅读了一个轮回。刚刚走出诊室的,是今日诊所里最后一名顾了。
周五这日安排的顾不多,不到半日诊所里便无人了。游弋竖起这一小叠资料,在膝上敲敲整齐。她思量着该如何度过空出的半日闲,一边预备起身。诊室的门又被人推开,是晏然走了进来。他说:“听你的助手说这里是间心理诊所,你是心理医生?”
“不算是,我只是个听故事的人。”
“那也请你听听我的故事吧。”
游弋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晏然自觉坐上躺椅,闭目躺好。他将脑海里的时间线,拉回到四百多年前,开始叙述之前,他说:“我要讲的故事遥远且漫长,可能需要听故事的人多付出点耐心。”
晏然上一世,是户商贾人家的次子。他自小对经商兴趣缺缺,唯爱四书五经。好在上有兄长继承家业,他便可一心追求功名。寒窗十年,终有小成。那年春,他携书童进京赶考。
途经山林,遇一伙凶恶刁民正在追赶一位不过豆蔻年华的羸弱少女。晏然不顾书童劝阻,毅然追了上去。他找到了昏倒在荆棘丛里的少女,将她背到了山崖顶,躲避刁民。
待爬上山顶,晏然已是衣衫褴褛,狼狈不堪。书童紧随其后而来,晏然让他卸下沉重的行囊,又将所带金银尽数给了书童。要他先行去往京城,如若自己遭遇不测,就用这些钱财好好生活。书童摇头不肯,晏然呵斥道:“大胆阿尧,竟敢心生忤逆。”
无力为主子做些什么的瘦小书童哭哭啼啼的走了。山崖顶只剩昏迷不醒的少女和换上整洁白衣,重新梳理了发髻的晏然。听到众人披荆斩棘的步伐和呼喊声越来越近,晏然仍一派岿然,陪在少女身边。他悠悠吹响玉埙,悠扬乐声把少女从昏睡中唤醒。
晏然给少女留下了自己心爱的玉埙,以及他临行前家父赠给他的锦囊,说:“如遇险难,锦囊会指引你得贵人相助,逢凶化吉的。”他留下两样东西,便独自下了山。他假意给刁民们指路,将他们引向相反方向。
不擅谎言的他终究被识破,他葬身于恼羞成怒的刁民们的乱棍之下。死得体无完肤,相当不体面。就连灵魂也没能保留完整,被踏成了碎片。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他消失世间。不论是肉身还是灵魂,都化成了泥土和碎片。不知何时起,他开始恢复意识。他的意识醒在一个黝黑的狭小空间里,只有空间外头的一位姑娘会每天与他说话。他虽能听但不能言,姑娘却毫不在意。不需他有所回应,仍然每天乐此不疲地同他谈天说地。
直到那时他才知道,自己原来已成游魂,并且还是个并不完整的游魂。他身处在一个避光的乌木匣中,而乌木匣则就在那姑娘房中。只有睡前独处时,才能偷偷与他小声说些什么。
每隔一段时日,乌木匣就会开启一次。而乌木匣每开一次,晏然的灵体就更完整一些。那姑娘这些年一直在帮自己寻找散落在外灵体碎片。而他也只有木匣开合的短暂瞬间,能够看到那位姑娘的模样。年复一年,她已出落成大姑娘了,可她的眉眼他仍记得。她就是当年山崖上,自己救下的那个小女孩。
那位姑娘花了十年时间,得知了晏然最后一片灵体碎片在何处。执意要闯收魂人府邸,将最后一片碎片抢夺回来。她以自己纤细瘦弱的血肉之躯与恶灵打斗,拼死换回了晏然的一副完整灵体。
形态混沌的晏然甫一成形,阴差便在一旁现身。他苦苦哀求阴差:“恳求大人能让在下将这姑娘送回府中,届时必定随大人离去,绝无推脱。”阴差同意了,让晏然附身自己,送回了姑娘。
将姑娘交给府中阿婆后,阿婆悲痛难当。阿婆挽留晏然片刻,想与他单独说几句话。他离开阴差的躯体,去接受他应当承受的责骂。未料阿婆只握着他的手,在他耳边耳语几句,并未怪罪他。说完后,阿婆松开手,长叹道:“命啊,命啊。”
晏然信守承诺,随阴差去往了轮回之地。排队等候轮回的那段时日,他与那位阴差结交成好友。阴差时常会为他带来姑娘的消息,从阴差口中得知,那位姑娘没有丧生,只是久久昏迷不醒。
于是陷入长眠中的姑娘成了晏然难以投入轮回的牵绊。他不断同后入轮回之地的灵魂调换号牌,只求能再在此多待一段时日。或许不久之后,就能听到姑娘醒来的消息。
这一等,就等了四百多年。这四百年间,他想尽办法能在轮回之地久留再久留。在轮回之地待得久了,他也会向在此当值的差使建言献策,积攒的小小功劳竟换来了一块可供他自行选择轮回时间的空白号牌。
不再担忧轮回之事后,与晏然交好的阴差便不时舍身冒险,带他去到人间转转。但阴差不知,看似被困天境的晏然后来其实常在人间。因为晏然发现了轮回之地里有一道细微的裂隙,于是那就成为了他通往人间的捷径。
未雨绸缪的晏然在轮回之地待了百多年后,就取了自己灵体的一部分,偷偷用灵力滋养,终孕育成另一个自己。他早已计划好如何利用这具没有意识的灵体,来替代自己喝忘川水和下轮回道。
四百年后,姑娘醒了。可未料,她却将他忘却了。记忆当然不是最重要的事。可他们二人中,总得有一人记得。只要有一人记得,那这份缘就未断。况且晏然也不能忘,他还有话未对女孩亲口说出。
有话想同那位姑娘诉说的晏然再世为人了。他带着前世的记忆,成为了这一世的自己。
“我的故事说完了。”晏然道。
听故事的人,耳朵里长时间的空白,终于由说故事的人宣告结束。游弋说:“故事不错。”听她语气也并不像在取笑。
是的,晏然什么话都没有讲。说故事之前,晏然觉得他就像是一枚裹在蚕茧中的蚕。蚕茧是他前世,蚕茧里的蚕是他的今生。他是时候破茧而出,当一只舍掉前世才能蜕变的蝶了。
不必当游弋恩人,倒也让晏然感觉轻松。毕竟他从未想过当她恩人,因为他早已将她当作爱人。晏然走到游弋面前,同她道别:“我该走了。”
“慢走。”
“不知日后我想讲故事时,能否再来?”
“欢迎。”
游弋仍旧保持坐姿,面上没什么表情,用听不出情绪的平和语调作答。
“你只有这一个问题想要问我吗?”自晏然在诊所醒来,游弋已向他提了诸多问题。他虽一一作答,但也没有过分表达自己。并且,他好像也不对她和诊所感到好奇,什么都不想要了解。游弋甚至有些期待他能够像其他人那样问她一些无聊问题。比如她是如何凭空而坐的?是椅子透明?还是一种障目魔术?
“其实我有很多关于你的事情想要了解,只是我不太擅长提问。”晏然不想让自己看起来更贴近普罗大众,而提一些令游弋必须说谎来掩盖的问题。她的诊所,她的职业,甚至是她自身的存在,在世人眼中皆是虚幻。她必须依靠谎言和使人遗忘来保持她的遗世独立。他不想站在上帝视角,逼她说谎,又一眼看穿。他说:“我会找到比提问更好的方式了解你。再会。”
“再见。”这是游弋第一次对一个人说再见。在此之前,她的世界里从没有过再见。她不必同那些注定不会再见的人说再见,也不喜欢随口支付这样既轻微又沉重的空头支票。她不知会不会与晏然再见。如果会,也很好。
晏然走出诊室与齐烟打了照面,他道:“再见,齐小姐。”
齐烟也十分职业化的同他告别:“再见,晏先生。”
晏然路过半个身子挂在屏风上的漆炎,也对他说:“再见,阿尧。”
“拜拜。”漆炎没精打采的挥挥手,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对着已被渐渐合上的诊所大门所吞没的背影喊:“谁是阿尧?”
齐烟进诊室通知游弋:“老板,诊所里已经没有顾了。下午需要新增预约吗?”
游弋默默收起她的怅然若失,道:“不必了。你也可以先下班了。”
齐烟以为游弋还在为衣服的事情而生气,她低头向游弋道歉:“老板,衣服我已经给你放回去了。对不……”
最后的“起”字出口前,游弋打断她:“不必说对不起。你从没做过需要向我说对不起的事。即便做了,也不需要说。”
“老板?”齐烟看向游弋,两眼茫然。不明白游弋说的是什么意思。
“你十二年伴我左右,能抵不少句对不起了。你余额尚充沛,且安心用着吧。抵扣余额不足时,我自然会提醒你的。”游弋笑着拍拍她肩膀,离开了。
诊室里只剩齐烟喃喃道:“这是在鼓励我对不起她吗?”
站在大厦底下的晏然抬头望向最高层。镜面玻璃反射着耀目阳光,让他看不真切。没关系,他会把最明亮的光收藏进眼睛。待改天再见她时,再将阳光从眼睛里释放。
晏然双手插入衣兜,缓缓走入湍流的人群中。无数张模糊的面孔中,唯他笑容清晰。那幢大厦在即将离开他视线之前,他转头,朝那间开设在顶层的诊所道:“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