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闻虫鸣的静谧春夜,偶有微风吹拂依偎于墙外的一丛翠竹。竹叶摇曳,沙沙作响。
乌云蔽月的午夜时分,坐落在郊外的大宅拥着居住在它怀中的人们甜甜安睡。
有一抹常人所不能见的身影闪现院落之中,着白衣的晏然缓步穿门而入。他悄无声息地上到二层,轻车熟路的走进走廊末间的卧室里。
偌大的房间仅由一盏光线柔和的夜灯照亮。一位高枕安卧的男子,正阖眼入眠。床畔立着个挂有营养液的输液架,匀速滴落的冰凉液体顺着长长的输液管滑落,直到融入进温暖的静脉中。
从男子侧面投射而来的昏暗灯光,只将将照亮了他一半的眉眼。男子剑眉星目,面如冠玉。除却发型衣着之外,身形容貌皆与晏然生得毫无二致。
且那男子的姓名,也唤作晏然。
晏然非他,他却是晏然。他是晏然养在人间的躯体,是具没有灵魂和意识的空皮囊。自他降生后,晏然便不时背着阴差下到人间,附身于他,让他醒来。不至于让他母亲以为这是个毫无生气的小娃娃,从而放弃抚养他长大。但好在他这一世的母亲,仍是位慈母。爱子之深,从未想过放弃她的孩子。
因晏然没有太多时间能够倾注于这具身体,所以他无法顾及在他人看来是否合乎常理,只能一味的令人间的他快些熟知世界,快些完成学业。自去年终于得以大学毕业后,他就再未让这具身体苏醒过了。只偶尔前来渡他些灵力,让他维持生命。
他的存在是源于晏然发现轮回之地的裂隙之后,所萌生出来的逃跑计划。一个不必喝忘川水,不必经轮回道,不用舍弃上一世的分毫也能再世为人的计划。
晏然取了自己灵体的一部分,偷偷养在那裂隙之间。用灵力滋养了两百多年以后,那团没有面貌的灵体长成了另一个他。
在灵体成型后多年,阴差终于带来了游弋已经苏醒的消息。晏然随阴差去到人间寻游弋,他脱离了阴差,以自己的身份和样貌站在午后的街头。他满怀欣喜的等待着红灯倒数结束,等待亮起的绿灯将对街的游弋推向自己,等待在跨越了几个世纪以后的两人惊喜相遇。
他们相遇了。游弋来到了他面前,他几乎想要展开双臂去拥抱她。可游弋却毫无波澜的径直走过,与他形同陌路般。
他回到轮回之地,心情郁郁许久。阴差相伴在旁,苦心规劝他放下早已对他无情之人。他听从了阴差劝说,决定重入轮回。临转世之前,他又偷下凡间,去见游弋最后一面。这才知晓游弋在沉睡时忘记了些事情。再了解后才发现,她事事记得,却独独忘了他。
晏然想,她既已忘了自己,自己便更加不可忘记她。若他就此转世,那么他苦守了数百年才得以续上的前缘,最终只落得个两两相忘,惨淡收场。
也正是那时,晏然知道是时候将那个养在裂隙中,没有意识的灵体投入轮回,代他转世了。于是他把自己空白的号牌给他,又渡了些灵力让他能独立行走至轮回道。那灵体纵身一跃,成了此时正沉睡在人间的这个晏然。
晏然在床尾静静站立了片晌,然后穿墙而过,走入了隔壁另一间因未点夜灯而深陷黑暗的房间。弥漫在房内的薰衣草精油的香气比房间里的黑暗还要浓郁。
为了有助睡眠而使用的薰衣草精油,浓度逐年增加。可没什么太大用处,睡在这间房里的大宅女主人依然还是要靠常年摆在床头的安眠药才能稍微缓解失眠。由于多年的睡眠不佳,才四十余岁的年纪已经颇显老态。即便日后生活逐渐富裕,也没能用昂贵的保养品修复回流逝的青春来。
这位女主人就是晏然这一世的母亲。她二十岁时怀了晏然,做了一世未婚的单亲母亲。她耗费了巨大心力才将醒时少,睡时多的儿子好生照料至今。
她也曾背着始终沉睡的孩子去遍大小医院,但都无功而返。除了无规律的长时间睡眠以外,她的孩子身体健康,一切皆同常人无异。甚至当他清醒时,从小就表现得比其他孩子更为沉稳和早慧。加之不时有神仙托梦,宽慰她儿终将醒来。于是她便不再强求,一心经营生活,静待她儿醒来的一天。
晏然施加灵力,让浅眠的晏母陷入沉睡,继而走进她的梦。
浓雾散去,晏母见到了白衣神仙熟悉的背影。她连忙走近,恭恭敬敬鞠躬行礼。
“见过仙人。”
“不必多礼。”
“我想问问仙人。自从仙人上次托梦给我,让我宽心等待已有近一年时间。这期间我的然儿就再也没有醒来过。这是为何?我日盼夜盼,夜夜难眠,到底仙人要我等到什么时候?”晏母不知下次再梦见这位白衣神仙是何年何月,所以心急发问。
“次月初。”晏然负手,背对晏母而答。
“三月?三月初是个什么日子?”
“晏然醒来的日子。”
一心想得知她孩儿什么时候能醒来的晏母,在听到了确切的时间后反倒怔住了。她嘴唇颤抖了良久,才问出:“真的吗?”
“真假届时便知。”
浓雾又起,晏母睁开眼,醒在了漆黑的房间。她掀开被子,在黑暗中跌跌撞撞跑到然儿的房里。她望着然儿平静的睡颜,小心翼翼地慢慢走近。她蹲在床边,眼中含着泪水,就那样深深地看着他。此时她心中的希望无限大,却又无限小。
黎明破晓时,游弋回到诊所。长椅上的漆炎还在毛毯的包裹下安睡,她放轻步子入了密室。再出来时,桌上已多了杯水。游弋饮过,从书架上取下日记本,记叙空白了几日未写的日记。
最令她印象深刻的,无非是那场由真实记忆构筑起的梦境,以及那座高耸的山崖。她总觉得那座久远记忆里的山崖,她不止去过一次。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来,起身来到书架前,伸手从高处拿下她写的第一本日记。
吹了吹日记本封皮上的薄尘,轻轻翻开。
第一篇日记是从那年的三月十日开始记录的。那是她醒后,离开游子堂的第七天。里面写尽了如今看来很不值一提的不安和彷徨,但也有值得纪念的奇遇。
日记本上的文字跃然眼前,游弋回想起自己初醒的那段时期。
游弋醒在那年的三月三,大约是转暖的春意将她唤醒。
她脑海中一片茫然,只朦胧中觉得自己仿佛睡了很久了。久到醒来后,身体还一时难以动弹。她躺在灵树最为粗壮稳固的这根树干上,看向经葱茏树叶过滤后,所剩无几的天空。
忽然她头顶上方的枝杈结出个灵果来。白日结果,游弋还是头一次见到。她勉强摘下,却见灵果里没有游魂碎片,而是一封信件。
“弋儿,为护你性命,我擅自将灵力传承与你。是以你复生之时,便是接任守魂人之日。作为擅作主张的惩罚,我已将自己的血肉灵魂与灵树融为一体。永立院中,做你依托。犹记得,你入游子堂的第一夜就曾问过我,如何才能不舍记忆走出游子堂。此时你便可以堂堂正正,以新任堂主人的身份走出游子堂了。”
游弋推开了那扇自她进来以后就再没走出过的门,门外是一片深沉的黑暗。她鼓起勇气,跨了出去。人却落在了一个五彩斑斓,离奇古怪的新世界里。只第一秒她就后悔了,她慌张的转身,想要回去。可是却再也找不见游子堂的大门在哪了。
那时的游弋还未能接受游婆婆已逝,魂归灵树,而自己却在沉睡中成为了守魂人的事实。所以身为守魂人的她自己却终日一副失魂落魄模样,显得十分不务正业,不堪造就。
无暇顾及游魂的游弋,终日只做一件事,就是天涯海角的去寻找记忆里,到今时今日仍然存在的地方。她想找回和过往的联系,不想孤零零一人身处在一个陌生时代。若能在这个陌生世界里寻找到一星半点的从前,或许能供她获取少许熟悉感,从而化解她内心的不安。
可是世界变化得太快。若非游婆婆给游子堂布了结界,让游子堂从此隐于世,恐怕连游子堂都早已不复存在了。
穿着与常人相异的服饰在街头行走,游弋饱受另眼看待。她不知这个世界的礼数,吃尽了苦头,丢尽了颜面。
在街头巷尾,狼狈不堪的生活了数日后,游弋才稍稍悟出拥有灵力的自己和从前普通的自己有什么不一样。她不需要进食,不需要睡眠也可以存活。但灵力的作用肯定远不止这样,只是她还没能学会操控灵力,挖掘出它的潜能来。
夜晚游弋会在公园过夜,因为容普通人过夜的酒店、旅馆,容不下既没有身份,又没有钱的她。
只身在外不可能夜夜平安,那一夜游弋便遇到了个前来骚扰的醉汉。那男人身躯肥硕,满脸横肉,像极了当年举着屠刀追赶她的屠夫。她又惊又恨,却只能躲避着逃跑。她踩到累赘的长裙摔了一脚。得此良机,醉汉将手中的酒瓶一丢,淫笑着袭来。游弋惊恐地紧闭上眼睛,良久,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呼啸着掠过她周身的风,用声势浩大但温柔的手抚平了她的恐惧。游弋缓缓睁开眼睛,发觉自己坐在一处高崖上。月亮离得近极了,好像伸手就能触碰到。
虽无花前,但有月下。对游弋来说,这般风景已过分美好。
游弋随身携带的只有怀中的一枚玉埙,她拿出玉埙,吹奏起她仅会的一首乐曲。小曲萦绕在高山之巅,久久不散,直到天明。
旭日东升,游弋预备离去。
“姑娘,留步。”巨石后头走出一位短发齐耳,面色憔悴的年轻姑娘。
游弋在此一夜,未曾见到有人来过。突然出现位来路不明的姑娘,她不免警觉。
“我只是,想和你说声谢谢。”
“何出此言?”
“昨日傍晚时分我来到这里,想要跳崖自尽。倚着石头哭到深夜终于下定决心时,听到了姑娘吹奏的曲子。听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竟在乐声中沉沉地睡了。我在梦中见到个仙人,仙人说姑娘是我的贵人。虽然只是个虚幻的梦,可我转念一想,的确是姑娘救了我与我孩子一命。”
“可我什么都没做过。”
“可你让我重新振作了。”年轻的姑娘抚摸自己的小腹,“怪我年少无知,怀下了这个孩子。也怪我一时冲动,差点让他为我的过错承担责任。”
游弋邀姑娘坐下,倾听她的故事。姑娘说自己男友在得知她怀孕后,便消失无踪。父母嫌她不检点,丢尽家族脸面,将她赶出门去。身无分文的她,前路渺茫,因而萌生了自尽的念头。但好在遇到了游弋,她能及时回头。
分别前,那位姑娘恳请游弋给她腹中的孩儿赐名。游弋手中握着玉埙沉思片刻道:“既然是这枚玉埙所吹奏的乐曲的功劳,不如就以刻在埙上的‘晏然’二字给你的孩儿做姓名吧。”
临行前,姑娘将她预备拿来写遗书的钢笔和本子递给游弋,留给她做纪念。
于是游弋的第一篇日记便记叙于那高崖之巅的大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