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雾般缥缈的屏障后,便是轮回之地。矗立在茫茫虚无中的大门,一扇纯白,一扇纯黑。善者入白门,恶者入黑门。虽说人死后殊途同归,可来到这儿便又是殊途。
穿越屏障前,晏然摊开手掌,几颗魂珠现于他的掌心。他将魂珠轻轻向上一抛,几颗魂珠便纷纷化作人形站在了他面前。
“这是哪?”
“你是谁?”
“我怎么在这儿?”
晏然封住了他们嘈杂的嘴,让耳畔重归安宁。阴差从不答疑解惑,他必须模仿得像样一些。此时又有几位阴差达到,他们各自领着新收来的灵魂。晏然不争先,尾随其他阴差其后穿过屏障,踏入轮回之地。
服饰各异的灵魂们在踏足轮回之地的瞬间,便皆化作一副宽袖长袍的打扮。善人着白袍,恶人着黑袍。黑白分明,一目了然。
大门黑白相接处,比邻坐着两位与身后大门颜色相异的使者。他们正襟危坐,为到达此处的灵魂签发号牌。黑使者桌前的长队从不曾中断,而白使者的工作则轻松得多。即便职位与工作相同,其间包含的奖惩却是截然不同。
随晏然而来的数灵魂领到了属于他们的号牌。他们人手持一块纤薄细长的木牌,上边写了行规整的大写数字。浓墨书写的数字却并非凝固在号牌上。瞧那些睁大眼睛好奇摆弄号牌的灵魂,他们已经发现了号牌尾端的数字正依着规律的间隔依次递减。纷发于他们手中的号牌就如同一个只有倒数功能的计时器,提醒他们还需多久才能再世为人。
晏然初来时也领过类似的号牌,那时的计数方式还很陈旧。轮回之地,每入一魂便积累一数。经万万年的数字积累,导致每个灵魂都抱着个写满了蝇头小字的蠢笨大木板,等待叫号。现今的灵魂所用的号牌,是晏然出的点子。作为交换,他拥有了一块空白号牌,可供他自行选择轮回时间。只是出入轮回之地这等违背天地秩序的大事,仍要靠阴差掩护,隐秘行事。
大多数阴差只将灵魂带到轮回之地的大门前便弃之不顾,重返人间,任由他们自己领号入门。只有少数阴差都会陪同灵魂入白门,将要在此地等待轮回的灵魂安置妥当。顺便自己也歇歇脚,养养神。故而其实是前者比较辛勤,后者懒惰。
白门之后仍是白色,黑门之后是什么样,晏然不知道,他不曾去过那里。不过想必也十分单调。
轮回之地就像是放大版的游魂诊所,在这里目之所及处皆是茫茫白色。除了身着黑斗篷穿梭其间的阴差,和众多身着白袍坐在白色长椅上排队等待轮回的灵魂之外,什么都没有。
趁新进的数十位灵魂还未落座,晏然脱离阴差,默默混入他们之中。他随排列整齐的队伍入座前,轻声同与他交好,每每替他作掩护的阴差道了声谢谢。阴差不作反应,转身兀自离开。
终于空出几席座位,一众灵魂相互紧挨地坐下。他入座后阖眼凝神,可闭上眼睛听觉又灵敏了几分。周遭的话语尽数钻入了他的耳朵。他将两条浓眉紧紧聚拢,也没能把耳内的嘈杂给排挤出去。
这个看上去无比宁静的白色世界实际并不安静,甚至可以说有些喧嚣。不过喧嚣也仅限于临近大门的这片区域。新进轮回之地不久的灵魂们聚集于此,他们还未能适应在白色世界里静坐的百无聊赖。可他们唯一能找到的娱乐方式,也仅是同身旁的其他灵魂聊聊天罢了。
刚踏足此地的崭新灵魂多半不敢言语,各自局促不安地在自己的位置上坐着。但是很快他们就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听隔壁的隔壁的隔壁的“老”灵魂们七嘴八舌地给新来的传授经验。但无论怎么听,都更像是在听“老”灵魂们发牢骚。
“这鬼地方没日没夜的。终年亮如白昼,可真是折磨人。不能睡又不能吃,无聊得恨不得叫人再死一回。”
“你们手中的号码牌呀,一定要攥紧了,这可是在这儿顶顶重要的东西。千万别被后来的给掉包了,否则就有的等了。我就是一时大意,才苦等到现在。”
“当然也可往前走走去碰碰运气。或许有即将入轮回却又胆怯不敢投胎的,愿意同你们交换。不过几率相当小,还是安心等待比较实际。”
一排整齐伸出的脑袋在中间偏左处有个空缺,那个没探头去听讲的,便是晏然。他自是不会听这些不过也就在此待了三五七天的“老”灵魂讲的牢骚话。
“哥们儿,你这发型不错啊。生前当演员的?”坐在晏然右侧,留有一头灰白色短发,令他辨不清年龄的男人拍他肩膀问道。
“非也。”晏然也不睁眼,平静答道。近些年来,问这个问题的灵魂尤其多,他已习以为常。来到轮回之地的灵魂,发型服饰每隔十数年,数十年定有所改变。他也曾见证过同一个灵魂以不同的面貌出现过多次,这是他在轮回之地难得的有趣经历。
“难道是你的真头发?”
“然也。”
“不可能吧?莫非兄台是古代人?”
是的,他是古代人。
暂停了轮回的他已在此地待了四百余年,就连在此处当值的差使们也未必比他在这里待的时间更长久。四百年,他从翩翩少年郎,变成了个他人眼中的稀奇古人。
他拒不转世,为的是等一人醒来。这一等便等到如今,可如今他却仍需再等等。等终于醒来的那人,再将他记起。若那人再记不起他了,也无妨。至少还有他能记得,还有他能保存着一份完整的回忆。他可以在这个拥有无尽时间的地方,继续等待。
旁人不再与他搭话,晏然在纷扰中重归宁静。他闭上眼睛,心中自有一方自由天地。那天地一切皆无,唯她而已。
游子堂大门一开,游弋现身于清晨的便利店。她推开便利店的玻璃门,人还未进,就听见女店员热情洋溢的“欢迎光临”。
“除了咖啡还有别的需要吗?我们店里有新鲜出炉的牛角包,还是热的哦。”
游弋本只想买杯热饮暖手,但不想拒绝店员富有朝气的笑脸。她也回应微笑道:“好啊。”遂又买了份牛角面包。
“一共三十二元,请问是现金还是手机支付?”
“现金。”游弋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百元,递给双手接过的店员。
“收您一百元,找您六十八元。请收好。”
“谢谢。”
“请慢走,欢迎下次光临。”
收好店员的找零后,游弋拿上咖啡与装有面包的牛皮纸袋,用手肘顶开便利店大门,走上街头。
昨夜下了场酣畅淋漓的春雨,将城市洗刷得分外清爽。五点半的城市,行人与车辆都尚不多。在街边清扫落叶的环卫工人手持扁而宽大的竹扫帚,低头沿路扫去。没有行人,环卫大叔的动作便大了些。他想要早点扫净这条街,去街口的包子铺买两个热馒头垫垫肚子。
腹中饥饿让他一时分了神,把枝杈横生的竹扫帚扫到了过路人的脚上去了。他诚惶诚恐,连连道歉。皮肤黝黑,单薄衣着下掩不住壮硕的男人见人道歉,反而愈发猖狂。他撸起衣袖,揪住环卫大叔的衣领,凶神恶煞的说:“你长没长眼睛啊?把我皮鞋都蹭破皮了。你说怎么办?”
“对不起啊大哥。”环卫大叔在男人的牵制下,弓着腰身给他鞠躬赔礼。
“呸。谁是你大哥?我可没你这么老的弟弟。”
“我真的是无意的。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大人有大量。”
男人撒开环卫大叔的衣领,抬起脚开手检查自己的皮鞋。他指着几道褶皱和破损处,说:“你看看,我新买的皮鞋,被你用扫把划得一塌糊涂。我呢,也不是不好说话。你照价赔偿,我既往不咎,怎么样?”
“这鞋不都是旧鞋了吗?”
“你扫把你扫我鞋上之前,它就崭新的。这钱,你是赔还是不赔?”
“多多多少钱?”
“不贵,也就两千。”
“啥?二千?”听到讹钱无赖报出的价格,环卫大叔懵了,懵了好一会儿。好像有谁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慢慢清醒过来。男人嘴里还在不停念叨,他看着那男人不拿到钱誓不罢休的尖刻嘴脸,突然怒上心头,猛地拧住男人粗壮的胳膊,把他擒住。
“哎哟呵,胆子不小啊。”男人讶异过后,笑了。笑那瘦弱身板的不自量力。
“把我给你道的歉还我。听我给你说对不起,你也配。”环卫大叔不理会男人的话,还是牢牢抓着他。
见环卫大叔态度大变,男人着实有点吃惊。他试图挣脱竟然没成功,又试了几次无果,于是破口大骂。环卫大叔充耳不闻,暗暗加重擒他的力气。不一会儿,男人便疼得吱哇乱叫,“对不起,对不起。哎呦,疼疼疼。大哥,饶了我吧大哥。”
“哼。”环卫大叔怒哼一声,松了手把人推开。那男人借势,头也不敢回的跑了。
平复下来的环卫大叔,对自己突如其来的性情转变也十分摸不着头脑。他摘下帽子,用手擦了擦后脑勺上的大汗,复又戴上。他攥攥衣摆,擦净手掌上沾满的汗水。弯腰去拾倒在地面的扫帚时,他看见扫帚边放了份早餐。纸杯下还压了张字条:不畏强暴,不欺弱小。给蜕变者的早餐。
他双手拿起纸条,环顾街头,却没能找见留下早餐的人的影踪。
低头再看手中纸条,他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