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中的游子巷,像一道由饱蘸浓墨的笔挥洒而成的笔触,匍匐在古朴的小城边缘。在没有月光的夜晚,唯一可见的亮光便是在房顶屋檐上的一双双猫眼。黑色浸染一切,只有无数双颜色各异的猫眼在半空中漂浮移动,这是独属游子巷的斗转星移。
“咳咳咳咳……”
人未至,嗽声先行,这是外人入巷的规矩。只有听见咳嗽声,游子巷的猫才知是,便会前来指路。
猫儿们齐刷刷地列队于道路两旁的矮墙上,为来者引路。星星点点的光一直伴随来人走到巷子尽头,停在了一间老屋门前。檐下悬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牌匾,牌匾上题着“游子堂”三字。
屋内传来苍老得令人辨不清性别的声音。
“买魂吗?”
“不买。”
“卖魂吗?”
“不卖。”
腐朽的木门哼着吱嘎吱嘎的古老曲调,向来人敞开了怀抱,将门外瘦小瑟缩的身躯,揽进被烛火烘烤得橙黄而温暖的怀中。
四季轮转数百回。
橙黄色的烛光化作映照在纸上的余晖。送走了诊所里最后一名做心理咨询的顾,游弋搁下手中的钢笔,转头看向窗外。
摩天大楼顶层,相框般的落地窗里浓缩了大半个城市的风景。城市是不容许自己有片刻昏暗的。暮色才降,便亮起了星星点点的霓虹。很快点点霓虹就会串连成线,连结成网,最后遍布整个城市。
光明是位霸道的勇士,它驱散黑暗,却从不听黑暗的辩解。光明还有一双敏锐的眼睛,它能看到藏匿在暗处的一切,让它们无所遁形。
黑暗则是位有韧性的忍者,它知进退,懂变通,柔软但也顽强。所以光明从来都不知道,它的背后,仍是黑暗。它的眼前,也不完全是光明。因为真正属于黑暗的,再强烈的光芒也无法将它照亮。
而那些无法被光明所照亮的,才是这间诊所真正的顾。
繁华夜市,人潮缓慢流动。
正与男友亲昵自拍的女孩笑盈盈地看着镜头。他们站在道路中央,用熙攘的人群做背景。男孩的目光也锁定在手机屏幕上,但他的视线却透过自己,叫紧挨在他身后的那位身着灰色大衣,长发微乱,顾盼左右,似乎在寻找什么的美女吸引了去。他将头靠向女友,让出镜头中的些许位置给那位无意间走入画面的漂亮女孩。
“一、二……”
“嗯?”男孩惊异的打断了女友的倒数。
“怎么了?”
“没,没什么。”人呢?男孩猛地眨了眨眼。大概是人多,眼花了吧。
施了隐身咒的游弋,足尖点地,腾空而起。脱离了拥堵人潮的她悬在空中环视四周,锐利的双目迅速捕捉到追赶已久的恶灵身影。那恶灵冲出闹市,拐入一条无什么人迹的小街。奔逃的恶灵胆子只增不减,竟又将沿途的游魂撕咬了数个。汲取了其他游魂的灵力,那恶灵的身躯陡然间又壮大不少。
朝恶灵飞身而去的游弋右手虚握,唤出一柄桃木剑在手。她持剑向恶灵刺去,恶灵避闪开,未损分毫。游弋踏树回身,继续追击。几个回合后,一人一魂双双落地。游弋紧握手中剑,怒目而视。恶灵舔着牙上的血渍,十分丑恶狰狞。狡黠的眼在深陷的眼眶里打转。他见游弋招式保守,似乎不敢取他性命。
“你既步步紧逼,就休怪我不气。”恶灵伸出血腥十指,主动出击。
恶灵的动作迅猛阴毒,游弋竟有些难以招架。那恶灵吞噬了不少游魂的灵体,在让他吐出来之前,不能将其彻底斩得湮灭。于是招招受限,令游弋颇难发挥。缠斗中,恶灵凭借身轻优势,绕着游弋旋转起来。急速旋转的身影渐渐模糊成一道黑色旋风,困在其中的游弋,缭乱而又无策。
旋风骤然停止的瞬间,五只尖利的长指甲自游弋身后狠插入她的肩头,将她钳制。另一只血迹斑斑的枯手企图绕至游弋脖颈,汇聚了全身气力的五根手指如同紧绷弯弓。
“啊!”
横空飞来一粒石子打在恶灵手上,力道极大,贯穿了他的手掌。恶灵猝不及防惨叫一声,两手皆松。游弋趁势回身,举剑刺入恶灵的额头。她沉下手腕,撬动桃木剑。数十片游魂碎片从恶灵被撬开的颅骨缝隙中飘出,他亦在嘶吼中化作一缕黑烟,消散无踪。
从恶灵体内飘出的数十片游魂碎片,悬浮半空,散发着各色浅淡的荧光。游弋伸出左手,一把将它们收拢。收回手臂时,顿感左肩剧痛。她侧头向左,斜低了头去看。浅灰色大衣浸染了鲜血,在肩膀处汇成一片湿漉漉的暗红。平复了呼吸,游弋抬头欲走。强烈的眩晕袭来,她抵挡不住。脚步虚软地向后退了两步,恐要倒下。有人自后扶住了她,才未叫她摔得狼狈。
大约就是这人方才出手相助了。游弋心道。不知救她的是何许人也,但恩情总归是欠下了,她定是要还的。
“谢……”游弋转头,欲同好心道谢。可话未说完,她的身后已空无一人。
游弋受了伤,灵力薄弱。凝神尽了全身力,也只勉强到了齐烟家中。凭空出现在齐烟沙发上的游弋,打断了齐烟跟男友的缠绵。男友错愕间,险些咬断了齐烟的舌头。
齐烟疼得连连捶打男友的胸口,捂着嘴道:“你怎么了?见鬼啦?”齐烟男友脸色苍白,极力缩在沙发的角落里,拼命点头。
看男友那副恐慌的模样,齐烟疑惑中又不禁有点发毛。她战战兢兢回头看去,看清了倒在沙发另一侧的是谁后,长长舒了口气。齐烟俯身在瑟瑟发抖的男友额头印下一吻,抱歉道:“亲爱的,对不起了。”
齐烟把男友推出门去,抹除了他方才在她家中产生的记忆。待从突如其来的恍惚中清醒过来,他对上了齐烟略带歉意的笑脸。
“亲爱的,今天闺蜜来我家过夜,所以我不能收留你了。”齐烟皱了皱鼻子,噘嘴撒娇道。
打发走了不明所以的男友,齐烟神情紧张地关上门,脚步匆匆地走到游弋身边。她半跪在沙发旁,轻摇游弋的手臂,细声唤:“老板,老板。”
“嘶。”牵扯到伤口的疼痛,让游弋倒吸了口冷气。她紧蹙眉头,缓缓睁开眼,说的第一句话却是,“谁是你闺蜜?”
谁是你闺蜜谁倒霉。齐烟咽下游弋强行塞进她口里的苍蝇,努力压抑住她的暴脾气。虽不十分明显,但齐烟还是一眼就发现了游弋的伤处。
想必又是一夜惊险。
齐烟起身取来药箱,帮游弋包扎伤口。齐烟是医学生,虽毕业后没有从医,但时常要帮游弋处理些不致命的大小伤,也算是没有完全辜负所学了。
帮游弋轻轻脱下肩头略有破损的大衣,露出内里染了大片刺目红色的白衫。游弋畏血,见到白衫上所染的红,嘴唇更苍白了几分。她屏息凝神,用仅剩的灵力换了身素白睡袍。一身染血的衣物,落在齐烟脚边。她用尚洁净的部分覆盖住血迹,再一把推到远处。上药时,她寻了些话来讲,以分散游弋的注意力。
“一二三四五。伤口很深啊,什么东西的爪子挠人这么厉害?”
“恶灵。”
“竟还有恶灵能伤得了你?”
“遇上个就快入魔的恶灵。若无人相助,我恐怕连命都丢了。”
如此严重?齐烟心中一抖,连带着给游弋上药的手也一颤,惹得游弋又是一阵倒抽气。
“谁救的你?世间还有其他守魂人吗?”
“不知。”就在齐烟以为游弋用言简意赅的两个字便回答了她两个问题的时候,游弋又道,“或许吧。”盘腿面朝窗户而坐的游弋,在未完全合拢的窗帘缝隙中寻找藏在夜幕里的星辰。倘若能找到一颗,想必她就不会这样孤独了。
游弋正是位守魂人。
守护游魂的人。
其实所谓的守魂人,不过是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安排在人间的编外人员。上天不承认,人间不认可。这并不是一份常人以为的光鲜神职,甚至谈不上是份好职业。无高薪厚禄也就罢了,如若无人接任,守魂人便永不可卸任。比起守魂人这个称谓中蕴含的任重道远,她觉得自己更像是在受一份漫无尽头的酷刑。
要成为守魂人,必须先死而后生。守魂人不再有生老病死,不再有轮回转世。他们容颜不逝,肉身不灭。所以游弋常常不知道是该自嘲为老不死,还是活死人。是人非人,似魂非魂的她,生活里尽只有游魂。
止了血,上了药,缠好绷带。收尾时,齐烟双手灵巧地在游弋的肩头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引得游弋颇为不适又无可奈何。
“我疲了。”游弋掩口打了个极为克制的呵欠。
“好吧,今夜就在我这儿住吧。”瞧游弋都作睡衣打扮了,齐烟也只好主动挽留。
“以老板的身份。”游弋特别强调道。她深怕在此留宿一夜,就要与下属徒增一重闺蜜关系。那可不大划得来。
“是是是,老板请随我来。”把不耐烦都写在脸上的齐烟粗声粗气的领游弋入卧室。面对凌乱的床铺,游弋心有抗拒,迟迟不肯坐下。游弋只授了齐烟些许能够清除他人短暂记忆的灵力,所以她实在没本事挥手就给游弋换上一套崭新的床品,于是只能一边白眼游弋一边拆换床单被罩。
“好了,老板你好好休息吧。”齐烟抚平被子上最后一道褶皱,拍了拍手道。
“明早六点之前叫醒我。今晚打扰你休息,明日你九点上班便可。”
“好。”
待游弋躺下,齐烟熄灯退出房间。她拾起地面上染血的衣物,看着白衫上还未完全干涸的大片殷红,心中后怕不已。她跟随游弋已是第十二个年头,许多曾经不敢想象的事,如今都习以为常了。游弋信任她,从不刻意在她面前隐瞒什么,以至于她无数次险些被吓死。而她能给这份信任的最好回报就是守口如瓶。
游弋陷在柔软的床铺中,略略有些冰凉的被子里开始升温。柔软和温暖让她觉得舒适。上次躺在卧室床上,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她并不是完全不需要睡眠。在诊所没有顾光临的间隙,她也会闭目小憩。只是长眠了四百年的她,自苏醒后就十分的抗拒睡眠。她再也不会把毫无防备的自己,交托给曾经禁锢了她数百年之久的沉睡。
漆黑卧室里,游弋合上眼睛。坠入黑暗当中的另一重黑暗。她以为闭目时会看到恶灵的狰狞嘴脸,没想到浮上心头的却是那句没说出口的谢谢。
谢谢。
这两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字眼,此刻就像一张撒入深海的鱼网,企图打捞起什么,却又什么都探寻不到。这一夜,思绪沉浮在深海中的游弋做了个冗长又模糊不清的梦。在梦境中,她好像忘了同谁说谢谢。
与游弋模糊梦境相似的虚无地方,薄雾般缥缈的屏障前立着位身着黑袍的人影。那人穿着件笼罩全身的黑色斗篷,面容隐匿在帽下阴影最深处,叫人看不真切。
“为什么不让她谢你?”黑袍下传出声音古怪的疑问。那声音咕噜含混,像是沸腾的滚水。
“我再不想做她的恩人了。”回答仍是从这个黑袍下传出,却换作了低沉中透着几许哀凉的男声。片刻后,从黑袍中走出一道白色的人影。他穿过朦胧屏障,跨入他已在此待了四百年之久的轮回之地。
身着黑袍的那人却停留在原地,隔着眼前的幽深阴影,深深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