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气无力地走到教室的最后排,然后把书包随意地一扔,就坐在椅子上发呆。
这个周末是有史以来最糟糕的周末,没有之一。爸爸的回来,我和他周五晚上的激烈战争,让整个家都被一种沉闷和压抑给紧紧包裹着。姐姐程雨欣借着补课的由头,以逃离的方式窜出了家门,硬是在外面晃荡了两个白天,又借着最近要参加区里的英语竞赛,把自己关进了房间。妈妈像突然得了失语症,屋子里再也听不见她如大提琴般的声音。
而我,整整两天,都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硬是没有踏出房门一步,把自己抛进了虚拟的游戏中,没日没夜地玩着,直至麻木。要不是家里有阿姨,每餐给我送饭上来,我估计此时的我不一定能安然坐在班级的椅子上。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只是通过游戏来逃避内心一次次涌上来的伤痛,逃避对自己的自责,逃避对爸爸的愤怒。
事实,我越是想要逃避,越被困在其中,痛不欲生——不知道未来的日子该如何去面对一个让我充满愤怒的人?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我转头呆呆地数着缓缓飘落的叶子,当数到第七片叶子袅娜落下时,终于想起要呼吸。肺叶撑开的瞬间,后槽牙咬得发酸。早上的阳光斜斜切过半张课桌,明暗交界线正好横在我双手微微肿胀的大拇指处。指甲边缘与指腹衔接处,泛着不正常的红,完整的皮肤被撕开着,那一道道不规则的破口像狰狞的嘴,皮肉翻卷,有着暗红色的血痂。
“大家别吵了,把英语书翻到第二课......”英语课代表童心的声音像根银针,刺破教室里粘稠的哈欠声。此起彼伏的朗诵声中,我盯着自己英语课本上那一个个单词,瞬间化作无数章鱼的触角,在我的眼前无限伸展,求助。我的心猛地揪紧,眼泪极速地涌进了眼眶。
“小不点......”我紧紧握着书本,食指却死死地抠着拇指指肚处,直至疼痛随着指尖一路狂奔到心尖。
我看见了那些结痂的伤口裂开了,鲜血渗了出来,心里竟然有种莫名的快感,就像刚刚用力抠住的是对爸爸的恨。
同桌姜寒似乎昨晚没有睡好,已经把课本立起来,开始打瞌睡,阳光在他的脸上烙出一块晃动的光斑,我这才发现,他的左脸上竟然有一道不明显的伤疤,呈月牙形。而他手腕上的电子表每隔一会儿就发出蜂鸣,第七次响起时,早自习的铃声响起了。
“还没有交周末数学作业的同学,快点交作业!”数学课代表石子君猛地站起来,扯着公鸭嗓子,大叫。他的声音惊得窗外的麻雀振翅乱飞。我低头拿出书包,手伸进去的刹那,惊觉自己压根就没有完成周末的数学试卷。
“完蛋了!”
我身子一颤,吓出了一身冷汗。但下一秒,脑海里猛地窜出爸爸的那句话“不要对一个废物有期待”,我突然就变得坦然了。反正是废物了,何需努力,不完成作业,才是一个废物应该有的样子,不是吗?
于是,我一脸平静地把书包塞进了抽屉,然后对着石子君喊道:“我没做作业!”
“程郝然,你为什么不做作业?”石子君煞有介事地追问。
“不想做还有为什么吗?”我不满反问。
“那你自己和张老师去说!”
“我本来也没打算让你去说!你又何必自作多情?”
教室瞬间陷入一片沉默,同学们向我投来的惊愕目光,包括我的同桌姜寒,也看到了石子君眼里的怒火和尴尬。这很正常,毕竟在他们的眼里,我这个才来不到两周的新同学就是一个外来者。正常来说,一个外来者要么唯命是从,要么主动和同学们融入,做事更应该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而我非凡没有,竟然还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回怼数学课代表,关键是怼得如此明目张胆。
“一个语文考倒数第一的人,有什么好牛的!真是的!”
姜寒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我身子一激灵,猛地转头,看到他早已醒来,边冷哼,边发出鄙夷的笑声。
“就是,作为语文课代表,语文考试都考倒数第一,那你数学不做作业,我觉得情有可原。”石子君趁机揶揄,他终于找到了报复我的机会。
教室传来一阵稀稀拉拉的笑声。
“我也是纳闷了,杨老师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选他做语文课代表?课代表不应该都是这门功课成绩好的同学来担任吗?”姜寒又说道。
我知道他这是故意的。他一直对我当选上语文课代表耿耿于怀,因为他一直认为,这个课代表就应该是由他这个每次语文考第一的人来当。关键是,他不知道,我压根就不想当这个狗屁语文课代表,是杨老师非要让我当,我有什么办法呢?只是,他是怎么知道这次语文成绩的排名的?而且看大家的样子,似乎都知道。
而我压根就不知道这次排名!这怎么回事呢?难道说老师把成绩都发在了群里,而妈妈因为爸爸的原因,故意没有说?怪不得整个周末,她都是静音模式!
“该不会是买来的吧?”石子君阴阳怪气地说道,“我之前就听说,有些家长借着自己家里有钱,专门给自己的孩子买班干部来当。”
“谁说不是呢?”姜寒立马附和,“不然杨老师让一个考试考倒数第一的人来当,是为了给大家做警示吗?”说完,他捂嘴大笑起来。
“放屁!”
我爆出了粗口!
“谁想要当这个语文课代表,你们爱当你们当去!”我恨恨地说道,“别天天天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那可不行,我们的语文课代表,”姜寒假装一本正经地转过身子,对着我认真地说道,“你必须得当,毕竟你丢脸还没有丢够呢!”
教室瞬间如沸腾的锅。
我气得全身发抖,牙齿咬得咯吱响。要不是上课铃声猛然响起,走廊里突然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我真的会像饿狼一样扑向姜寒,把他直接撕碎!
真是倒了十八辈子的霉,会和他成为同桌!我挺直脊背,后背狠狠地往后一靠,一阵刺痛。我忘了那里有一块地方,是周五被爸爸在地上硬拽时,蹭破了皮。只是比起刚刚的耻辱,现在的这点疼压根不算什么!
“今天我们讲评上周的考卷。”杨老师开门见山,一如她平时的性格。
瞬间,教室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纸张的摩擦声在寂静里格外刺耳。我低头从书包里掏出那张被我在周五晚上就揉皱的语文试卷,就像掏出的是一颗被耻辱狠狠践踏的心脏。看着试卷上刺目的七十分,我羞愧又恐惧——怎么也想不到这个我自认为还不是很差的分数会是这个班的最低分,更没有想到的是,这个班同学的成绩会这么好!
说来奇怪,这个时候我竟然会同情起妈妈来。她是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憋住没有狠狠骂我的呢?我猜想,此时她一定憋出了内伤!
可怜的人,如果爸爸再不走,她会不会还要继续憋着呢?我真害怕憋得太久,她带给我的伤害会是飓风,是海啸,是地震,是火山!毕竟这两年我已经习惯了她在面对我不如意的成绩后先是对我一阵狂风暴雨,再是冷暴力,这样的行为节奏。
其实我是个特别不喜欢被打破习惯的人。
我皱着眉头,双手紧紧地护住满是皱褶的试卷,小心翼翼地、偷偷地用十指指肚去抚平,就像在抚平我内心不断涌上来的焦虑。
“这次考试中的第二篇课外阅读的第三道题有点难,涉及的知识点比较多,而且需要一定的课外阅读积累,所以整个年级答对的同学屈指可数。隔壁班,全军覆没,我们班有两个同学答对,”杨老师扬着手中的试卷,目光犀利地扫视了整个教室后,慢慢说道,“一个是姜寒,另一个就是......”
她突然就停顿了。
而我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抚平那张皱巴巴的试卷上,猛然抬头,就迎上了她的目光,身子猛地一抖,以为她发现了被我揉皱的试卷,下意识地手臂盖在了试卷上,肩膀收紧。
“另一个就是我们的语文课代表,程郝然!”
杨老师的话如一颗响雷,不但炸响的是其他同学,还有我。所有同学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我,大多数都是质疑,有些是猜测。只是我一头雾水,要命了,刚刚只顾着弄试卷,开小差,压根就没有听杨老师在说什么。
她到底说了什么呢?为什么会提到我?为什么大家看我的眼神是这样的呢?
老天,求你告诉我,老师刚刚到底说了什么?不然我会死得很惨!
我不敢抬头看杨老师,假装害羞地埋着头,用力让情绪跑上脸颊,躲避老师的追问。
“大家别怀疑,虽然程郝然这次的语文成绩不尽人意,但毕竟他刚刚从国际学校转过来,还不适应我们公办学校的教学。不过从他对这道题目的理解和解读,是能看出他语文的能力的。”杨老师认真地说道。
教室又变得鸦雀无声。但空气明显变得怪异。那种怪异就像是大家对某种现象明明不服却又心照不宣。
说真的,我特别不喜欢杨老师刚刚说的话。也许于她而言,这是一种对一个新同学的鼓励和支持,为整个班级的团结考虑,但在我看来,恰恰再次把我置于水生火热中。试想,哪个学生希望老师的关注力一直在一个同学身上,还不断鼓励和支持他?哪怕这个同学是刚刚转校过来的。
人毕竟是自私的!
整堂课,我都心不在焉,看着杨老师一张一合的嘴巴,我却心乱如麻。
“语文课代表,那道阅读理解题杨老师讲的我还是没有听明白,你能再帮我讲讲吗?”下课铃声刚响起,石子君就飞到了我的课桌前,不怀好意地说道。
“什么?”我身子往后一仰,警惕地问道。来者不善,我知道。但我到现在还不知道杨老师在课堂上为什么突然表扬我。
“就是那道唯独你和姜寒做对的阅读理解题呀。”石子君边说边从我的手臂下抽出试卷。接着,他一脸惊讶,“哎呀,怎么试卷被你揉成这样啦,要知道,你今天可是唯一一个在课堂上被老师表扬的人啊。”
“不用你管!”我伸手要夺回试卷。
但石子君早就料到,拿试卷的手往后一扬,身子一闪,嬉皮笑脸地说道:“别这么小气,就是看看你正确的答案而已嘛。”说完,对着我的同桌姜寒眨了眨眼。
“你看姜寒的,把我的还我。”我继续伸着手,生气地叫道。
“我又不是语文课代表。”姜寒冷冷地抢话。
“对呀,你是语文课代表,辅导我们不会的题目是你的义务。”石子君阴阳怪气。
“我不会。”我冷冷拒绝。
“哎呦,还摆谱呀,”石子君加大了分贝,瞪大眼睛,一脸好奇,“你不会,那这道题目你又是怎么做对的呢?”
“难道是杨老师批错了?把错的答案批成了对的?”姜寒附和,“我也纳闷,一个倒数第一的人,怎么可能会做对这道题目呢?”
我强忍着怒火,怒目看着在我面前一唱一和的两个家伙,看来他们今天是要和我死磕到底了。
既然这样,小爷满足你们,我亮牌,你们随意!
看我突然沉默,石子君开始兴风作浪了。
“程郝然,你以为你装聋作哑就没人知道啦?大家用小脚指头一想,就凭你两个班级倒数第一的成绩,怎么能会做两个班级只有两个人才做出来的题目呢?再说了,做出这道题的另一人还是你的同桌,关键人家这次的成绩是两个班级的第一。”他身子突然凑近我,狡黠地看着我,“你觉得这世界上会有这么巧的事情?还是事情另有真相呢?”
他的话吸引了一大帮的同学凑过来看热闹。
我皱着眉头,心头像被猛地压上了一层厚厚的棉絮,憋得喘不过气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那张皱巴巴的试卷在一个又一个同学的手里飞,听着他们的窃窃私语。
“这答案是不是和姜寒一样的呀?”一个声音分贝很高,嗓子很尖的男生突然问道。
我循声望去,是个满脸痘痘,头发油腻的大个子男孩,但我却一下子忘了他叫什么名字。毕竟才两周,其实很多同学的名字都还不熟悉。
“对,看看答案是不是一样。”有同学起哄。
“不用对照,肯定是作弊的。”石子君大声叫道,“我们有见过考倒数第一的人会做对全校都做不对的题目吗?如果真的是这样,这就是在羞辱我们的智商啊!”
“对,石子君说的对!”满脸痘痘的男孩附和,“难道我们的智商还不如一个考倒数第一的人?开什么玩笑?”
我突然变得很无力。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哪道题做对的我,就像被直接绑在了十字架上,任由大家的审判和谩骂,甚至侮辱。在这一刹那,我真的恨杨老师。要不是她,我也不至于这样吧。但有些事情我就是无法阻止,比如她让我当选语文课代表,比如妈妈对我的冷暴力,比如周五晚上爸爸对我的谩骂和丢弃我的小不点,比如此时此刻的场面。可是,这些事情,其实我都是可以反抗的,不是吗?我都可以勇敢地站出来,大声地说“不”,不是吗?而我为什么每次都选择忍让和接受呢?难道我的骨子里就是一个喜欢受虐,或者犯贱的人吗?
都说每个人的内心都藏着一个犯贱的种子,有些深埋着,有些萌芽了,有些疯长着,有些已经是参天大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