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午时用餐时,萧明远来到饭堂,找了张人多的桌子坐了下来,和大家一起吃堂食。他办公时虽然不苟言笑,甚至十分严苛,但私下里与大理寺一众倒是处得十分融洽,否则以他的资历,年纪轻轻便成为大理寺卿,并且能服众,靠的可不单单是那张冷峻的脸。萧明远一边吃,一边状似随意地聊着,不知不觉便将话头引到了当年东都的奇闻怪事上,果不其然,郑工所造的那尊佛像,御史府丢失的儿子这些都是榜上有名。只有一人提到了童善人。那人大概四十来岁,是一帮年轻人的阿兄,现在的大理寺正。萧明远来了兴趣,让他继续说说。
那人抹了抹自己的一字胡,开口说道:“你们知不知道,那个童善人当年还给……”他指了指天。
马上有年轻人道:“现今那位?”
那人摇摇头:“再上面那位。”
众人了然,大致就是指现今女帝的夫君,那位已经逝去多年的先帝。
那人继续说道:“那位为头痛症所苦,久治不愈。于是便请了当时名扬天下的神医——童氏来看。童氏因此更加受倚重,那段时间积累了不少财富。可惜的是,童氏虽然自己是神医,但医者不自已,还未将那位的病彻底治愈,便自个儿先死了。那位后期头痛之症许是愈发难以控制,凡是大夫都有可能被招去为他看病。后来,东都来了个年轻人,自称是童善人的儿子,他毛遂自荐入宫去为那位诊治,方法十分大胆。”
“如何大胆了?快说快说!”周围一众都敲着碗催他不要卖关子。
那人一笑,小声说道:“听闻是刺头,放血!”
众人听闻,都倒抽一口冷气。这和在龙头上拔毛有何区别!
“索性此法十分有效,那位年轻人自然也得到了他应得的。”那人咳了两声,“这便是东都第一医馆和药坊的由来。”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你是指易生馆和宝生药坊吗?”
那人摸了摸胡子,点点头。
一人感叹:“我就说,怎么会无缘无故将家业做这么大。”
那人亦是赞同此话:“你们不觉得童氏父子二人法子都很像么?都是想方设法为天家看病,然后积累财富。或许当时童善人能将那位彻底治好,但他就是偏不如此做,就是要留个尾巴给自己的儿子。否则他的儿子又如何出头?”
大家纷纷点头,深以为然。
这句话却仿佛忽然点亮了萧明远脑海中的一个火花,很有些灵光一闪的意味。很快,他又听这位大理寺正就继续说道:“童善人那时十分厉害,东都的达官贵人有事没事都爱请他去看看,做大夫做到那样的,可谓是登峰造极了。”
大家纷纷附和,接着便又说到了别处。只有萧明远仍在想着童善人的事。他们说得没错,作为一名大夫,不管是童正也好,还是童续也罢,都可谓成为了人之翘楚。难怪,曲容要查他们。
一个月后,萧明远通过自己的门路,还真的找出了一些东西。他与曲容约在一处偏僻处,将自己所查到的内容交给她。曲容作为一名女国师,他一不方便去她洞府拜访,曲容也不方便屡次往大理寺跑。上次那次,还是他说请国师来为案件占卜才给搪塞了过去。
曲容这次并非单独赴约,她还带上了自己的弟子,罗珩。
到了约定的地点后,曲容就见这里风景宜人,地处偏僻,的确是个商量事的好地方。
萧明远道:“偶尔一次办案时,发现了这个地方,平日自己也喜欢来这里散散心。”
曲容点点头:“确实是个好地方。”她让罗珩远远守在来这里的必经之路上,罗珩虽然能看到她,却听不见她与萧明远的对话。
萧明远看了看远处那时不时往这里张望的少年:“你这徒儿,可不省心吧。”
曲容想了想罗珩那些被花砸染了色的白色道袍,叹道:“一身桃花债。”说完一顿,似乎想到了另一个人。但她显然不打算让自己多想,很快说道:“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找我,可是查到什么了?”
萧明远如实说道:“童正大多如传言所说,并无什么特别,只是他曾入宫为圣人看病,也是因此获利不少。童正之子童续,似乎和他父亲走这一样的路数,在童正去世后,童续也毛遂自荐入宫诊病,并因此建立了易生馆与宝生药坊。至于童心……并无太多他的消息,只知道他是圣上寻来的神医……”萧明远笑了笑,“他们姓童的,似乎都是走着这样一条路。”
找到极位者,通过自己的能力换取在世间生存的本钱。
曲容不禁想到了曲桃,即使他那时并未显出自己诊病的本事,却也凭着工匠手艺一路到了圣上面前。那时他也是说,只有在那个位置,他们才能在东都立足下来。向极位者靠拢,为极位者服务,似乎被刻在了他们的骨血中,即使他那时只是对自己一无所知的曲桃,他也依然这样做了。
萧明远看了眼不远处的罗珩:“至于你徒弟……”他笑了笑,“他知道自己的师父在查他吗?”
曲容道:“罗珩是我师父托付给我的,首先,我是绝对信任我师父的。只是我心中有个疑惑,一定要查探清楚,或许等你告诉我你查到了什么,我便会将我的疑惑告诉你。”
萧明远暗暗腹诽,我告诉你的可是真金白银查出来的事实,而你告诉我你的疑惑算个什么?不过他却真的因为曲容的话起了好奇心。
“罗珩,是方弋道人在山林中一块石头下捡到的。那个地方刚好叫做罗家坡,又是在石头下拾到的孩儿,便取名罗珩。白月是土生土长的东都人,家中从商,父亲是吐火罗商人。只是父母早逝,如今他的事,你都知道了。”萧明远想了想,”若说他们与童氏的关系,那便是白月幼时曾去易生馆看病,罗珩也去过易生馆,甚至是鬼坊,这些事情,你我都知道。“
“那修善坊卖酒女子呢?”曲容问。
“那女子父母早亡,跟着叔婶住在一起。传言一次她去河边洗衣回来,没过多久便有了身孕。她叔婶逼问她是谁的孩子,她却始终说没有人,是她自己一人,孩子是河神赐给她的。他叔婶只以为她受了刺激,疯了,用尽了办法,甚至落胎药都灌过,但是她腹中的孩儿仍然好好的。最终,他叔婶只能让她将孩子生下来,想寻个门路将生下的孩子卖掉,不想那女子一天夜里独自一人抱着孩子偷偷走了。再后来,那女子便来到了东都的修善坊,还在坊中做起了卖酒的生意,独自抚养那个孩子。可惜,女子年纪轻轻便因病过世,临终前将孩子托付给了郑工。”萧明远叹了一声,“如今那个孩子与郑工都不知所踪。”
曲容听完,倒是没有萧明远这般感叹,只因她知道,那个孩子就是曲桃。至于郑工,她也早已知道他的结局了。
萧明远见曲容难得地紧锁了眉头,问道:“怎么了?”
曲容道:“还有别的消息么?”
“暂时只有这些,若是之后还有别的消息,我亦会想办法告知你的。”萧明远道,“现在可以和我说说你到底因何要查这些人了吧。”
曲容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你见过童心了吗?”
萧明远道:“不曾。”
曲容道:“或许等你见过他,我再告诉你比较好。”
“你说什么?”萧明远怀疑自己听错了,心道曲容这人虽然做了国师表面上是似模似样了,骨子里仿佛还是那个喜欢和他作对,不给他好脸色看的少女。
“现在时辰差不多,我们赶回去,东都便要关闭城门了,童心一定会在城门关闭前出城。我们现在赶去,还能见他一面。”曲容一口气说完,“我们现在就走。”竟是径直往自己栓马处走去。
萧明远无奈,只得跟上。三人于是快马加鞭,匆匆赶在东都关闭城门前,回到了城里。然后便登上了城楼守着。
萧明远看了眼站在他身旁,全神贯注盯着下方出城街道的曲容:“东都四面这么多门,你如何知道他会走这边?”
“他之前便是走这边。”曲容答道。
“莫非,你还经常来此处看他?”萧明远有些吃惊。
“嗯。”曲容承认了。童心身上的谜团比曲桃更多。曲桃当初虽然亦是来历不明,但却让她心安。而童心却让她感觉无法捉摸,总觉得这个人已经游离在她所处的世俗之外。就好比,曲桃让她感受到了他想在一处安定的心,但是童心显然并没有这种想法。
曲容的态度,让萧明远想到了一些事情,他一直认为能让曲容如此上心的事,或许会和曲桃有关,他还细心思考过,那张纸上的四个人,都有可能与曲桃是什么干系。现在看来,或许童心才是与曲桃关联最密切的那个人,否则,能让当朝国师这样聚精会神打望的,还会有谁?
萧明远正自顾自想着,就听身旁曲容道:“他来了。”萧明远随即往城楼下看去,就见一身黑衣的童心骑着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往城门外奔来。暮色下的街道被残阳抹上了金黄色,就连童心的披风都不例外,飘起的衣角亦在暮色中浸染得金黄,当风扬起时,就如同一片金色的牡丹花瓣。
萧明远第一眼看到童心,心中想的便是——美男子。怪不得女帝隔三差五就要召他入宫。
第二眼,还没看过神来,曲容的声音就从他身旁传来:“你看他是谁?或者说,像谁?”
只是一句话的功夫,童心已经穿过了东都的城门,留给他们的只有城外一个越来越远去的背影。
萧明远想了想,这个人是谁呢,他倒是觉得有些眼熟,但他是在哪里见过呢?
曲容见萧明远半晌没有回应,微微有些失望,莫非他也和曲离一样,并不觉得他有什么不同么?
“我想起来了,”萧明远道,“他给我的感觉,倒是有些像那位东瀛歌姬。”然后,萧明远看到面前这位端庄的国师,眼睛瞬间都亮了起来。
萧明远想,自己或许知道这其中的缘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