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堂是举行祭祀之处的殿堂。其中雕梁画栋自不必说,更有不少曲桃的巧思融入其中。如可以任意升降的“飞台”,可以完全敞开引入阳光的殿顶,潺潺不绝的活水池子……
云心法师为这次的太后之行准备了太多,一路上他引着太后在明堂中穿行,向她说着修建时候的趣事以及这般做的种种缘由,归根结底一句话,我为明堂煞费苦心,全都是为了太后你。
太后始终保持着淡淡的笑容,看似心情不错,对云心的话偶尔附和两句,甚至是直接的夸赞。所有人都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心中都有了一个更为清晰的认识,云心在太后面前仍是十分得宠的。
及至明堂的最顶层,太后站在正中位置,脚下是层层绽开的莲花纹案,阳光从敞开的屋顶倾泻而下,正正落在太后的背上,为她整个人都镶嵌了一层金边,更照得她周身金丝衣裳,头上首饰金光耀耀让人炫目。
惹得众人无不惊叹。
太后身边的内侍见状,忙跪下称颂太后犹如神后圣母。众人纷纷效仿,跪拜高呼神后圣母千岁。待一众人纷纷跪下伏倒在太后面前,一直被他们所遮挡的墙上那面巨型圆镜也显露出来。
太后在那面镜中看到了此时的自己,金光加身,犹如神人临世。
没想到,自己竟然还有这般样貌。太后唇边露出更加自信而又满意的笑容。亲见自己的光辉,比他人称颂千千万万句都要来得更为真切,自然也让她更加愉悦。
太后缓缓移动自己的视线,就见匍匐在众人之中的那位明堂主事工匠,他无功名在身,只能排在队伍的最末尾。然,有如此心思造出这样殿宇楼阁,想来实非寻常人。
“曲工,”太后开口点名道,“上前来。”
曲桃穿过人群,走上前来,低着头等待太后的问话。
“封你为东都第一名匠,位列天下工匠之首,并赐你金漆匾额,金千两。”太后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既亲切又疏离,“你可满意?”声音甚至在空旷的明堂中产生了回响。
曲桃跪下谢恩:“谢太后,只是某还有一事相求,望太后成全。”
身边已经有内侍呵斥他“大胆”了,云心甚至也想上前阻止。
太后却仍是那副神貌,往常那些人有求于她,总是会试探着加上一句“不知当讲不当讲”,如此直接的倒是罕见。于是她轻轻抬起手臂,示意快要冲上前的内侍与云心无妨,并开口道:“曲工但说无妨。”
曲桃似是深深吸了口气,缓缓仰起头看着面前这个东都站在最高处的女人,他为她在明堂的最顶层打造了一座神台,等着就是这一日,这一句话——
“我想请太后为我赐婚。”
曲桃叩拜下去,静静等着太后的答复。
众人不由得为他捏了把汗,这……且不看自己身份,当着太后的面要赐婚已经足够荒唐,请到太后处的赐婚更是……置当今天子于何地呢?真是不可说,不可说。
而此时太后亦静静审视着跪在下首的人。这人看起来如此虔诚,他费劲心力为自己搭建了这样一处场景,不就是为了讨好自己么?但他刚刚那番话,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呢。
与明堂中如弓弦般紧绷的氛围不同,南市曲氏作坊的曲容已经百无聊赖了一日。
乔正找上门来的事情,让曲容揣了一天的心事。加上那位乔氏女儿,曲容已经做好了等曲桃回来,向他问清楚的打算。
怎知一直等到南市快要闭市,仍不见曲桃归来的身影。
曲离与魏南河都劝她道,宫中事务繁杂,路程又远,耽搁久些也十分正常。
曲容心想自己莫非表现得如此明显,竟让曲离和魏南河都忍不住来相劝,正想说自己其实也没有很着急,就听见屋外忽然热闹起来。
曲容当先看见的就是曲桃笑着向自己走来,神采奕奕,在这日暮的阳光下,整个人似乎都发着柔和的光,让她一时目眩,挪不开眼睛。紧接着一切似乎都十分恍惚,她跟着曲桃跪了下来,有宫中的人来宣读了圣旨,那圣旨似乎十分冗长,说着平日里不说的话,但是其中夸赞曲桃的一字一句她都听了进去,只觉得家中有人登科也不过如此了,心中又是自豪又是喜悦,也不嫌那圣旨冗长了,只想他念得慢些再慢些。直到那句“择日完婚,钦此”落下。曲容还未回过神来。
还是曲离上前扶了曲容起来,陪着曲桃一道向来传旨的宫人郑重道谢,又奉上了谢礼。
宫人推拒一番,终是收了。又说了一些吉利话,多是夸曲桃年轻有为,曲家一门人才,提前祝贺曲桃等等。
待到送走了宫里的人,打发走了来看热闹的街坊邻里,曲氏作坊这才安静下来。
曲容坐在堂中的木桌旁,仍然有些发懵。
曲桃见到曲容这个样子,想到平日机敏的丫头也有回不过神的一天,不由得好笑。他走到曲容面前,屈膝半跪在她面前,仰头看着她:“怎么了,现在反悔可来不及了。”
曲容一脸的不可思议:“赐婚了?”
曲桃点点头。
“皇帝?”
曲桃忍着笑,又点点头。他本是求太后赐婚的,但太后却斥他求错了人,天子才能赐婚,太后如何能僭越,不过看在曲桃诚心的份上,她倒是愿意帮他去皇帝那求一纸赐婚。虽然被斥了一顿,但太后只当他是一介工匠,对这些事情并不清楚……更何况,曲桃清楚明白,太后并未真的动怒。
曲容这才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只是笑中带泪,她问:“你是如何做到的?”
曲桃给她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我就是求太后成全。我在这个世上没有什么名分,无家无名亦无亲生父母在世,是你和曲离救了我,收留了我。我不想你嫁我嫁得委屈,我想给自己一个名分,给我们的婚事一个名分。还望你不要怪我世俗。”
曲容连忙摇头:“不怪,不会怪,我开心的。”说完自己擦了擦眼泪,更用力地笑了起来。曲桃的话,既让她心酸,又让她欢喜。
曲桃笑着刮了下曲容湿漉漉的鼻尖:“不要担心,婚事交给我来办。你就等着做新娘子就好。”
曲容连连点头,笑得合不拢嘴。
曲离终于忍不住咳了两声,提醒自己的存在。
曲桃当然不敢越过这位未来的小舅子,忙站起来道:“还要请未来内弟多多提点。”
曲离这才似模似样的点点头:“你可要对我阿姊好。”
曲桃望向曲容,二人相视一笑,仿佛心意相通。
“我不负她。”曲桃道。
魏南河这时站了出来,击掌笑道:“这可是大喜事,今晚我可要好好张罗一桌饭菜,大家一起庆祝庆祝。”
白月与罗珩更是干劲十足:“我们来帮忙!”
曲容坐在原处,喃喃笑道:“我好像在做梦一样。”
曲桃笑道:“你可要想好了,过了今日就不许反悔了。”
曲容抬头看向曲桃的含笑的双眸,坚定地摇了摇头道:“不反悔。”她从小到大,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不会后悔。
更何况,这件事,再符合她的心意不过了。
今日曲氏作坊的这餐晚饭,吃得好不热闹。
曲容和白月罗珩都喝了一些果酒,曲桃、曲离与魏南河则喝的米酒,也没有食不言的规矩,说说笑笑吃得不能再满足。
因着喝了酒水的缘故,曲容与两个小的都是早早洗漱歇下了。
曲容躺在床上,仍觉得自己如在云雾中,没来由的快乐将她淹没,彻底拖她沉入了深深梦乡。
突如其来的喜悦,让她即使入梦都是唇角含笑,并且将白日乔正与他女儿来寻曲桃之事忘了个干净。
但魏南河和曲离仍记得此事。夜间,三人坐在屋中时,曲离便将今日之事说给了曲桃听。
曲离眉头微蹙:“乔正居然还敢来找我?”他心下觉得好笑,“还说我能救他?”
想必童续见自己救了吴田生,自然想到他也能救乔正。
童续已经知道他就是郑五了。
他用乔正来试探他。而乔正这么多年果真是老糊涂了,是什么让他将希望放在自己身上,难道他忘了当年那碗“毒药”是他亲手灌给他的吗?
魏南河担忧道:“他们今日没有遇见你,明日兴许还会来,想来没见到你他们是不会罢休的。”
曲离点了点头:“正是如此,尤其是那乔氏的女儿……”
曲桃这才反应过来:“乔正的女儿,她也来了吗?”
“没错。”曲离道,他想了想,终是问道,“你和乔氏的女儿之前是否认识?”
曲离笑了笑,不答反问:“你们是否见过童续,他和你们是如何说的?”
曲离有些尴尬,他并不想让自己显露不相信曲桃的样子,但他又不得不问清楚:“我们之前巡游时,确实遇到了他,他说……你曾经想要杀害乔家女儿。”
曲桃闻言,轻叹一声,遂用手在自己腰头比划了下:“那时乔正的女儿才这么高,我若是去看吴田生,有时也会与她玩一会儿。”他无奈笑道,“我没想害她……我只是做了和童续一样的事,为她换了个肾罢了。”
曲离与魏南河万万没想到事实竟是这样,皆是目瞪口呆,深感吃惊。
曲桃面上仍是那淡淡的笑意,继续说道:“那女娃病怏怏的,快死了……我见她可怜,才救她。”曲离道:“换肾……可你那时也不过十五岁,你用什么换了她的肾?”
曲桃看向他,笑道:“自然是我的,我有两个肾,分她一个何妨?”
夜风袭来,吹得桌上灯火跳动起来,将曲桃的面孔映照得忽明忽暗,笑容都变得不甚分明。
曲离看着眼前的曲桃,这个即将要做自己姐夫的男人,他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匪夷所思的话语——他敢肯定,这是他迄今为止听见过的最让他心生恐惧、不敢深想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