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刺史的折子被递到宫中御案上时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
皇上慕容宇一手拿着朱砂笔,一手拿折子一目十行。
正在批的不是顾刺史的折子,而是慕容棣写上来的。
写的字歪歪斜斜,丑成一团。
字丑就算了,折子里还一个劲诉苦说自己在路上遇到歹人,差点流落街头,吓得要命。
慕容宇看着就觉得嫌弃。
出趟远门办个这么简单的差事都能出事,不过是遇见些流寇盗匪,也未受伤,居然就吓成这样。
慕容宇压着眉在折子上批复。
他让慕容棣好好在岭南待一段时间,把嘉奖巡视的事情办妥了,别给皇家丢脸。若是这点小事都办不好,那就别回京了。
此外,还让慕容棣以后不要亲手写折子,字丑就找个字好的人代笔,别把那一手丑字拿到御案上丢人现眼。
“皇上,贺中书到了。”王内侍进来轻声禀报。
慕容宇拿起下一张折子,眼神没有抬起:“让他进来。”
贺庭方进来躬身行礼:
“微臣参见皇上,不知皇上召臣何事?”
慕容宇依旧没看贺庭方:
“也无大事,只是听闻朕的七弟和七弟媳闹了些别扭。夫妻俩关起来门来吵架不是什么大事,但要记着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恭亲王慕容循和王妃贺妍不和的事情传到了慕容宇的耳朵里。
连着那一句“你为何不敢抗旨?你娶谁都护不住”也原封不动地被传了过来。
慕容宇不在乎慕容循夫妇感情如何,但也有些事情,他不想听见人提起。
慕容宇把贺庭方叫过来敲打:
“听说朕的弟媳还在贺家住着,贺爱卿忙于公务之暇,还是要多提点一下家中小辈。”
“皇上所言极是,是臣教女疏忽,臣回去后定当让小女回王府向恭亲王谢罪。”
贺庭方心中一沉。
不是因为皇上对他的敲打,而是意外皇上还没有撤走留在恭亲王府的眼线。
裴璇已死,慕容循只是一个闲散王爷,皇上竟然对他也没完全放下戒备。
“贺爱卿言重了,左右不过是家事,不提了。”
慕容宇此时才抬眼看贺庭方,面上多了一层笑意,看着很像个亲和的帝王。
他看着手中的另一本折子:
“岭南虽有些起色,但的确还是乱了些,奸盗之徒不绝。连当年扬州齐家案的凶犯都藏匿于岭南。”
贺庭方听见扬州齐家案的一瞬,袖边的手指猝然蜷缩了一下,面上做出恰到好处的表情。
他先皱着眉回忆,再恍然道:
“是十年前的那个案子?凶犯竟抓住了?”
慕容宇示意王内侍将顾刺史写的折子递给贺庭方看。
贺庭方双手恭敬接过,目光快速略过白纸黑字。
他面色镇静,眉间还带一丝快慰。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刻他恨不得立刻赶回府中,销毁冥河冥水的母蛊。
十年前扬州齐家案,他比谁都清楚。
当初他在扬州那条线的私盐交易被齐家发现了。
齐家甚至意外得知了这庞大私盐交易上头的人就是贺庭方和付迁。
贺庭方当时欲拉拢齐家,但齐家表面上答应后,私下却打算告发贺庭方和付迁。
贺庭方派心腹杀手冥河冥水等人将齐家家主灭口。
冥河冥水原本只打算杀家主夫妇,可是动手那日晚上齐家的幼孙嚎哭,惊动了不少人。
冥河冥水索性直接将一家老小灭口。
那件事情闹得太大,贺庭方还为此重罚过手下,又让他们躲起来一段时间避风头。
十年过去了,贺庭方没料到冥河冥水居然会栽在这件事上。
贺庭方再一看折子的落款:浔州刺史顾景。
顾景这个一根筋的老东西,在长安的时候就跟他不对盘。
当初设法把顾景调到岭南去,就是为了把这人挤兑走,扔得远远的,别来坏他们的事。
可这人被挤兑到岭南之后,居然还能坏自己的事。
贺庭方现在有些明白为什么他觉得岭南不对劲了。
因为他把那些他想挤兑的、讨厌的人都往岭南、琼州、庭州这些边远之地扔,这些人哪怕是到了鸟不拉屎的地方都会继续跟他对着干。
“贺爱卿作何想法?”
贺庭方看折子的时候,慕容宇一直在观察贺庭方的神色。
见贺庭方神色无异,慕容宇才继续翻开下一本奏章。
贺庭方合起手中的折子道:
“凶犯被擒,乃因皇上治理天下有方,鸿运齐天。有皇上此等贤君在,天下黎民可享太平之世。”
慕容宇没否认也没肯定,只是短促地笑了一声。
脸上的笑容还未全然绽出,就凝固在了脸上。
他将奏章拍在桌上,抿唇道:
“眼下才初夏之时,薛玉成就已经上奏折催着朕给将士发冬衣了,莫不是担心朝廷供不起西北将士的冬衣?”
慕容宇戴着金玉扳指的手覆在西北来的奏章上。
薛玉成在奏章上再三恳请朝廷提前送今年冬日的军衣,说去年军需送到得太晚,有些将士差点熬不过西北的风雪。
懂天象的当地人都说庭州今年的冬日会比以往都冷,而且冷得更早,需要更厚实保暖的军衣。
朝廷若不能更早一些送棉衣的话,恐怕大雪封路,物资就送不到了。
这已经不是薛玉成今年第一次就此事递奏章了,前两次慕容宇都没批复。
薛玉成第三次上奏章,言辞比前两次更迫切激烈些,字里行间隐隐有指责朝廷去年物资运送不当,衣料不实的意思。
慕容宇知道薛玉成说的是实话,也记得去年给西北送将士冬衣的确晚了些。
毕竟去年布料不够,黔中道还上折子求布,朝廷只能勉强赶制出西北将士的冬衣。
但就是因为这样,慕容宇才更生气,觉得仿佛有人在揪着他的错处指责:
“这个薛玉成,说得轻巧,每年大批的冬衣和粮草岂是那么容易能筹集的?西北这两年无战事,却年年消耗不少,他还好意思上折子催冬衣。”
这话说得连贺庭方都心中腹诽:
谁家养军队消耗不大?若是年年有战事,消耗岂止这些?恐怕国库早都空了。
“皇上,臣倒是有一计。”
贺庭方看着手中从岭南呈来的折子,
“西北军需推阻不得,朝廷又难以赶制出如此多丝绵冬衣。去年岭南的黑山布送入黔中后,百姓反响都不错,不如今年就让岭南赶制西北的冬衣,做成后直接送去西北。”
慕容宇锁眉:“岭南能赶制出数万将士所需之衣?”
贺庭方上前一步:“浔州刺史顾景甚有担当,委以此事必无虞也,更何况还有越王坐镇岭南督查。若顾景怠忽此事,可严惩之,亦以儆岭南诸官,使其各尽职守,不敢懈怠。”
在皇上身边默默倒茶的王内侍听着眼角抽了一下,他都觉得狠。
把这么大的事情安排给岭南那穷乡僻壤的地方做,让人家浔州刺史负责军衣之事,没做好还要受罚。
这上哪说理去?
可慕容宇同意了。
薛玉成说去年的冬衣不好,那今年就换人准备。
若岭南做得好,那是朝廷的功劳;若是岭南做得不如去年好,也叫薛玉成那帮人意识到以前朝廷所供军衣有多好。
“好,爱卿所陈之议甚善。”
慕容宇手腕微动,用朱砂在奏章上批下回复。
初夏的光线落在奏折上,赤色的朱砂墨红得像乍然开出的一丛凤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