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想把自己在长安的那一整套金贵的用具都搬来山上给裴凌云。

    “子……表兄,早。”

    贺晏青走出屋子,对着院中的人影叫了一句。

    他有点不好意思。

    因为郝仁对外称贺晏青是表亲,所以贺晏青还得叫郝仁“表兄”。

    能这么亲近地称呼自己一直以来的榜样,贺晏青涌起的心酸都被幸福给冲淡了。

    而且前日郝仁还对贺晏青说:“在山上留一段日子,养好精神再做打算。”

    贺晏青开心得像个孩子。

    子信阿兄没有迁怒于他,还很关心他,收留他在村里,他决定能待多久就待多久。

    “嗯,醒了就去洗漱。厨房里有热水。”

    郝仁淡淡地应了一声,怀里抱着一堆柴火穿过院子。

    贺晏青回神看清楚后,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他第一反应是震惊。

    子信阿兄怎么能做这种下人干的粗活?那双写字作画端玉盏的手,怎么能抱粗粝的柴火?

    而下一瞬,脑中习惯性蹦出来的想法是:

    子信阿兄都做了,自己怎么能不做?!

    于是贺晏青看着院子里角落的柴火,深吸一口气,也弯腰去抱了一堆柴火。

    刚抱起一堆柴火,结果发现太重了,居然直不起腰。

    他看着郝仁抱着柴火却笔直的背影,咬咬牙,减了怀中的分量,跟在郝仁背后去了厨房。

    虽然村里面有伙房做大锅饭,但是苏知知家里也有个小厨房,日常烧热水或者开小灶都在这。

    郝仁把木柴放在烧火的灶边,回头看见贺晏青也抱了一堆柴:

    “贺三,不需要这么多柴,灶边堆不下。”

    贺晏青的目光越过郝仁,看见墙角处堆满的柴火,面上有些尴尬。

    郝仁道:“把柴放在厨房门口,你若想帮忙,就做灶边烧火。”

    贺晏青赶紧照做了。

    他别扭地坐在烧火的小凳子上。

    他从来只坐过雕花椅、罗汉床这些用具,头一回在犄角旮瘩里坐个还没自己屁股大的小凳。

    贺晏青扭扭身子,灶膛中的火光把他的脸映红,他拿着手边的木柴就往灶膛里拼命加,把灶膛里塞得满满的。

    原本燃着的火,就这么被盖熄灭了……

    郝仁见状,抬手扶额片刻。

    这一刻他好像有点明白了,当初瑛娘教他干活时是什么心情。

    “把火钳给我。”郝仁向贺晏青摊开手。

    贺晏青把墙角立着火钳递过去。

    火钳很沉,上面沾了灰。

    郝仁的手掌心有茧,做粗活生出的茧。

    贺晏青的目光顺着沉重的心一起垂下,攥紧了自己的手。

    郝仁却提醒:“注意这里,柴不能添得太满,中间要留出空间……”

    郝仁像教孩子一样,教贺晏青烧火的方法。

    他的声音流入贺晏青耳中,就像多年前一样温和耐心。

    贺晏青想起自己小的时候,父亲和家里大哥跟在子信阿兄旁边画画,说自己也想像子信阿兄一样会画画。

    子信阿兄听了,就过来握住他的手和笔,带着他一笔一笔地绘出一丛生机盎然的兰草。

    贺晏青到现在都记得,那丛兰草,画得那样好看。

    灶膛里的木柴被郝仁调整后,火苗又蹿了起来。

    木柴在火中噼里啪啦地变成一片焦黑。

    贺晏青动动嘴唇,声音小得几乎要被柴火掩盖:

    “对不起。”

    郝仁好似没有听见,只是拿着火钳的手微顿,而后很自然地站起来:

    “你就按照这样烧,再加一次柴,这一锅就烧开了。这一锅热水棣儿和知知用。”

    “我手上这桶是给瑛娘用的,旁边那桶热水你可以用。”郝仁提着之前烧好的一桶热水回了房间。

    伍瑛娘每天天不亮就去练枪法,练完就踏着熹微的晨光回家,用郝仁准备好的热水擦去一身的汗。

    贺晏青得了郝仁的交代,老老实实地坐在灶膛边看着火,等锅中水烧好了,他才取了巾子去用热水擦面。

    热乎乎的面巾盖在脸上。

    贺晏青扬起唇角。

    子信阿兄还是和以前一样好。

    他还是要继续学子信阿兄。

    他还很佩服伍瑛娘。

    听说伍瑛娘是女中豪杰,在子信阿兄命悬一线时伸出援手,贺晏青简直想把伍瑛娘当成自己的救命恩人供起来。

    让他每天供三炷香拜拜都行。

    而且以后他也想找个会武的妻子,帮妻子早上烧热水。

    贺晏青抬手取巾子的时候,露出一截手腕。

    手腕内侧,有一个不易注意的红点,像不小心点上去的朱砂。

    晨光照在郝仁手里提着热水桶上。

    氤氲的热气在阳光中化成一缕一缕升腾的白烟。

    郝仁听见屋檐处的鸟叫,晨风吹过枝叶的低语。

    方才灶火的声音还有贺晏青的那句“对不起”,他也都听见了。

    贺庭方对他们裴家所做之事,不是一句轻飘飘的道歉可以抹去的。

    而当时年少的贺晏青也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裴家的事情。

    甚至当初在裴家流放出京时,贺晏青想法子悄悄让人送了钱财来。

    只不过时局大乱,钱护不住人,人也护不住钱。

    十二年过去,贺晏青从京城来到黑匪山,看向他的眼神还像一个充满崇拜的少年。

    他在贺晏青身上恍然看见自己十七岁时的影子,看见当年还未死去的裴凌云。

    他说让贺晏青留下来,贺晏青就就高兴地住下来。

    可贺晏青不知道,他从贺晏青清醒的第一日,就给贺晏青下了毒。

    七日悬腕毒。

    中毒之人不会察觉,只会手腕内侧出现一点红痣。

    只要每七天内服下一次解药,就可以如常人一般活下去。

    可若没有定期服解药,则只有死路一条。

    贺晏青主动把自己送到黑匪山,那么他必然要牵制住这个变数。

    只要贺晏青不私逃出山,不心生恶念,他会留贺晏青一命。

    但贺晏青若有半点异心,必死无疑。

    贺家把贺晏青保护得很好。心智澄澈,一如少时。

    只是可惜了。

    就算贺三还是当年的贺三。

    他也再非当年的君子裴凌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