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锦之这半个月一直忙着处理薛为一案,一大半时候都呆在政事堂,偶尔回府也是行色匆匆,整日里脚不沾地的,如今事了,她终于放松下来,此刻方觉身心俱疲。
暖榻之上,崔锦之身着白色寝衣昏昏欲睡地侧身躺着,头靠在软枕之上,满头青丝就这样松松地披散下来,昏黄的烛光下却映衬地她光华如月。
清蕴坐在床边,用指尖为她轻柔地按摩着头皮,力道舒缓,让人直想就这么睡过去。
不过......总是感觉自己忘了点什么......
脑中突然闪过什么似的,崔锦之蓦地挣扎着想要起身,惊得清蕴诶了两声,又将她往下按,嘴里抱怨着:“难得休息一刻,公子这又是要做什么?”
崔锦之欲哭无泪地趴在清蕴腿上,她总算知道自己到底忘了什么了。
她的崽儿啊!
整整半月有余,她都没记起来祁宥这个人!
那日萧家设计薛氏事发突然,她干脆顺水推舟搅浑了这水,先是让御史台拿出早早准备的罪证,再让廷尉府将人捉拿归案,身为一国丞相,还要同吏部商定空缺下来的官职,每日身不沾家,忙得是焦头烂额。
朝会之前,她只记得将祁宥丢回宫中,让他每日和伴读于上书房读书习字,教导他同自己的伴读打好关系,再丢下一句“下智者御力,上智者御心”便彻底没了人影。
她花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让祁宥这小崽子对她的态度好上几分,如今倒是一棒子给打回原形了。
这下可怎么是好啊......
-
上书房内,五六个半大少年聚集在一起,热火朝天地议论着些什么,祁宥目不斜视地踏了进来,像往常一样,径直走向了自己的座位。
身后的霍晁紧跟着,嘴里还嘀嘀咕咕道:“四殿下!”
不远处坠着慢悠悠的陈元思,他双手拢袖,明明十几岁的年纪,活生生给人一种老态龙钟的模样来。
霍晁见祁宥不理他,也不气馁,一屁股坐在他身后的位子上,又不死心地戳了戳祁宥,神神秘秘道:“四殿下,昨日的事听说了吗?丞相亲自上门请薛首辅回朝啊,你说陛下这是什么意思,到底是要除薛家,还是要保薛家呀?”
陈元思听到他这么大大咧咧地议论朝堂之事,忍不住在心底翻了个白眼。
在听到“丞相”二字时,祁宥的睫毛一颤,又很快归于平静,他淡漠地瞥了一眼霍晁,那双冰冷的眸子扫过,硬生生逼得霍晁住了口。
在没成为四皇子伴读前,他早就听说过祁宥的大名了,大冬天的,跟不要命了似的跪在太和殿的丹陛之上,本来父亲还猜测皇帝不会有所动作,也不知道丞相说了什么,居然逼皇帝硬生生地罚了他最宠爱的贵妃之子。
他们将门世家早就看不惯薛氏整日里为虎作伥的样子,可奈何薛氏位高权重,又出了一个三千宠爱于一身的贵妃娘娘,更是没人敢动他们了。
如今薛家吃了这么大一个瘪,可把他乐坏了。
一听说自己要成了四皇子的伴读,霍晁早就迫不及待地想要见识见识祁宥了。
这位四殿下平日里深居简出,极少露面,他本来以为会见到一个性格古怪,不好相处的皇子。
可如今见到了,这不还好嘛,不就是话少了一点嘛,没关系,他喜欢说话,正好互补。
他喃喃地挠了挠头,又小声地抱怨了一句:“我还以为成了四皇子的伴读,就能让丞相大人亲自授课呢......”
那可是燕国的第一公子啊,光风霁月,琨玉秋霜,谁人不想真正见识一下他的风华。
他虽然表面上不拘小节,可还是在平日的细微中察觉出了一个事实——父亲与丞相交好,或者说......父亲是丞相的人。
霍晁倒也不吃惊,父亲忠心为国,一腔肝胆,多年来一直秉持着中庸之术,不站队,不交好,如今却选择丞相大人,那么其必然也和父亲一样,为国为民,心怀天下。
此时连陈元思也不翻他白眼了,只目光炯炯地盯着祁宥,期待着他能给出答复。
祁宥被这二人看的心烦意乱,想到崔锦之,心底更生出几分烦闷,面色也跟着沉了下去,“砰”地拿出笔墨丢在桌上,没有理会他们。
说的好听,什么“永远站在他身边”,“永远可以相信他”,如今却能为一个薛家整整半月不理会他,果然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他之前心底居然会因为这样一个人而产生动摇,他真是、真是疯了!
祁宥的神情突然变得有些阴晴不定起来,他为什么要这么在乎崔锦之?
一个体弱多病,满嘴谎话的骗子,也配让他心神不定吗?
理智告诉他,不仅不该动摇,甚至应该抹去能令他恍惚的存在...祁宥几番摩挲着指腹,想起崔锦之昏迷时软在他怀里的样子,那么脆弱,他只需要稍稍用点力,便能轻易地拧断她的脖子。
可脑海又突然闪现过她温柔隽永的模样,指尖不知不觉也停顿下来。
他抬起眼睫,眉目间皆是压抑不住的烦闷戾气。
闭了闭眼,依旧是崔锦之一袭白衣,气质洁净的模样,罢了,再看看吧,留着以后再杀也不迟。
不知道自己的小命已经在刀尖钢索上走过一遭的崔锦之,此时正提着食盒站在上书房门外的桃花树下。
日光温和,她立于树下,一身月白色锦衣,下摆绣着白泽银纹,虽然压着一袭洁白披风,身姿却清瘦颀长,轻风微拂,掠动她耳边散落的碎发,如冰如玉,像是一副江南水乡的泼墨图,烟雨温柔。
祁宥散学走出房门的那一刻,隔着人群,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致。
她瞧见了他,清隽雅逸的面容上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来,将手中的食盒拎起来,冲他晃了晃,轻声唤殿下。
光影婆娑,明明是料峭冷意的初春,祁宥却只觉得春风和煦,暖融映身。
心底像是被一根凭空生长的藤蔓,缓慢温柔地包裹着,纠缠得他忍不住心跳加速,无数的戾气就在这一刻溃不成军地逃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