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陈忠孝被公安局调出的那天起,来家看他的人就不断,而且是来自于社会各个阶层,不同的单位,不同的身份和不同年龄,甚至于不同的性别。
他们都知道陈忠孝的为人和工作态度以及工作能力。
我们的小城不大,但也有三十万人口,公安局又是个重量级单位,他们的服务范围涉及到各行各业,人们自然容易熟悉他们,更何况陈忠孝管事儿多,见着问题不是绕着走,也不是溜之大吉,而且他是非分明,语言犀利又充满了激情,处理问题果断公平,爱憎也有分寸,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所以,我的家乡小小的清原镇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的被调出,可以说,震惊了整个清原镇,甚至于波及到清原镇的直属上级县城嘉萨。
人们不明白,在人们心中认真干工作能力又强的陈忠孝怎么能被调出去呢?又没有听说过他有什么不法行为啊。
人们的心理很不平衡,都非常地惋惜,也都很气愤。这么认真这么好的警察却被踢出去了,社会的治安状况会是怎样的前途呢?
人们来看陈忠孝,来安慰他,请他吃饭,陈忠孝心里还是热乎乎的,得到了莫大的安慰,群众的眼睛还是亮的!群众才是真正的英雄,但是真正的英雄却没有决定人生死荣辱的大权!
大概是一个星期吧,有两个年轻人来看陈忠孝。一个叫伊丰,一个叫程刚。
伊丰有二十四五岁,是个长瓜脸,尖下壳儿,纷红的脸色,一米七五的个头,比较瘦。
程刚二十一二岁,长得胖胖的,面色叫黑,大眉大眼,一米六八的个头。
伊丰坐下来后,看看陈忠孝说:“三哥,我们心里都气不公,你比谁都干得好,把谁调出来也不应该调你,这公安局真是瞎了眼。”
陈忠孝苦笑了一下:“唉,好啥呀,都被踢出来了。”
程刚就坐在陈忠孝的旁边说:“三哥,我们这么叫惯了,这‘三哥’两个字都成了你的外号了,不管大人还是孩子,不管是当官的还是老百姓,都这么叫,觉得近乎。”
“三哥,连我们这么种人都知道你。以前,你对我们很严厉,但也教育我们。所以我们现在都学好了,浪子回头金不换嘛。要不是你教育我们,像我们哥俩儿这样的还不知坏到什么地步呢。”
“从你被调出的消息传出后,我们都很吃惊,怎么会有你?说你执法不严,我们咋也不信。说实在的,我们都挺怕你,也很敬你。你办案公正,理又讲得明,谁在你面前不服啊。你按法律办事,又不是一棍子把人打死。就像***说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哪!”
伊丰听了程刚的话笑了:“,你挺会甩词儿啊。”
我和陈忠孝也笑了。
程刚却不笑,很认真地说:“伊三,你别挖苦人,我还是跟三哥学的呢。”
陈忠孝不笑了说:“我嘛,当时是管治安的,对这些事儿自然要按政策办事儿,又要挽救犯罪者,当然了,那些罪大恶极的犯罪分子是谈不上这些的就是要狠狠地打击他们。”
“像你们这些小青年儿,路还长着呢,你们走了邪道,尽量把你们拉回来走正道,这就为国家多增添一份力量。这于国于家不都是一件好事儿吗?”
伊丰、程刚都点点头说:“我们明白。”
陈忠孝看看两个青年人说:“听说你们在单位表现都很出色,还当上了什么厂劳模?”
伊丰不好意思地说:“是的,还差得远呢。”
程刚说:“三哥,你放心吧,今后我们哥俩儿一定会按你的话去做。”
陈忠孝点点头说:“这我就放心了。唉——”
伊丰看看陈忠孝说:“三哥,你别上火,不干那活也好,净得罪人。”
陈忠孝低下了头说:“我心里总不是滋味,憋得慌。”
程刚有些气愤说:“说起来也太不公平了,那算个啥事儿?你们局里、县局里的头子枉法的事儿多了,县里的那个什么郝局长、李局长他们还少收钱了?放过多少犯罪分子?陈五子捅死人为啥不判刑?从陈五子一人手里他们就各收了五万。”
“还有你们那个什么张局长,强辱李英的武扣子给了他五千快,他就连软带硬地逼李英说是搞对象,关两天不就放了吗?多了,说不过来,这他们咋不说执法不严了?咋不撵出去了?这是贪赃枉法,是知法犯法,咋不判刑?还当什么领导?”
陈忠孝听了,就问:“你听谁说的?”
程刚说:“三哥,这是内部人说的,你就别问了。”
伊丰也说:“三哥,这都是真的,我也听说了。”
陈忠孝说:“你们的耳朵挺灵啊。”
程刚又说:“没有不透风的墙嘛,还有局里的其他领导、警察,有的勒大脖子,有的贪污赃款。多了,说不过来。反正你是清清白白的,可还弄了个不是被调出来了。早知如此,你不如——”
陈忠孝摆摆手说:“程刚,你别胡说八道,人嘛,要堂堂正正,不能昧着良心干坏事儿,何况我还是个**员。”
程刚说:“我说的是气话。太不公平了真是瞎了眼。你看人家张明远,又发家又升官儿,听说他还放高利贷,有个什么姓吕的还不上,张明远就以公安局长的身份要挟他,逼得姓吕的差一点儿自杀。一九八六年孟庆立的儿子当兵,张明远就勒大脖子,要了一车木材。还有——”
伊丰越听越气,他摆手制止程刚说:“这种事儿太多了,说也说不完,越听越来气。别说了。”程刚点点头说:“可也是,说也没用了,咱们老百姓有啥权力?说了也不算,干生气。”
伊丰看看陈忠孝说:“三哥,你放宽心,咱老百姓都知道你啥样儿,这不算啥事儿,不干这工作也好,没黑没白天的,又得罪人。干点儿别的更好。不知让你上什么单位?”
陈忠孝摇摇头说:“上头说还没研究呢,说两三天有信儿。”
程刚说:“今天几天了?”
陈忠孝说:“都一个星期了。”
伊丰想了想说:“三哥,我看你还是去看看吧,这些人说话没个准儿,也许是忙不过来。”
程刚说:“什么忙不过来?又不是他一个人,给你调出来了,还能关照你?哼,我算知道他们。”
陈忠孝点点头说:“你们说的也是,明天我去看看。”
伊丰说:“三哥,你也不用太着急,趁机好好歇几天,这十多年哪有一天清闲过?”
程刚也说:“可不是?你就好好歇歇吧,也别上火,也许坏事儿变好事儿呢。”
某天,陈忠孝在县公安局局长办公室里。
陈忠孝看看郝局长说:“郝局长,我到底上哪个单位?”
郝局长的态度可和上次大不一样,他冷冷地看看陈忠孝,直皱眉头,那一条长瓜脸儿拉得更长了,他的脸色更加阴沉,他不耐烦地说:“小陈同志——你看你,急什么?不早就答应你给你安排么?”
陈忠孝看见郝局长的表情已经觉出来了味道,他不免着急起来,他迟疑了一下说:“可是,我都出来半个月了,还没——”
郝局长厌烦地连连摆手说:“小陈哪,咱们的工作这么多,大事儿都抓不过来呢,你个人那点儿事儿就放一放嘛。啊——况且,你可以借机会歇一歇哪,这也是领导关心你呀,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陈忠孝的心里很不是滋味说:“局长,这个我明白,谢谢领导的关心。可我心里不托底儿啊。”
郝局长听了不高兴了:“嘿嘿,你这是什么话?有什么不托底儿的?又不是撤你的工职。你回去等着吧,等有信儿我就通知你,你不用来了。不过——”
郝局长说到这儿停了下来,诡谲地眨了眨眼睛。
陈忠孝觉出来是有什么情况,就说:“郝局长,有话你就说吧。”
郝局长盯着陈忠孝足足有一分钟,然后他说:“不过——我是说——现在的事儿不好办,不好办呢。”
陈忠孝听完郝局长吞吞吐吐的话后,非常吃惊说:“怎么?不好办——您不是说各大局您都能说上话吗?”
郝局长沉吟道:“话——是好说,可光说话是不行吧?这年头的事儿难道你不明白?”
陈忠孝更加吃惊说:“我?这还得——唉,想不到辛辛苦苦干了十四年,到了这个地步还得——”
郝局长听陈忠孝说这种话,很不高兴,他不等陈忠孝说完就说:“好了好了,小陈同志,我是随便说说,也是为你好。不过,我会尽力的,你回去吧,回去吧。”
陈忠孝不知所措:“郝局长,这事儿——”
郝局长再也不想听下去了,站起身来下了逐令:“回去吧,我还有很多事儿要办。你的事儿,我尽力办。你不用来了,安排好我就通知你。”
陈忠孝见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就明白无法再谈下去,只好走了。
这回郝局长没有送陈忠孝,站在屋里看着陈忠孝离去,他冷笑一声:“哼,不识时务,凭什么我给你办事儿?”
过了两天,我休星期天。
陈忠孝上了单位,把自己的东西都收拾回来了。
他正往外拿东西,我说:“你把东西都拿回来了?”
陈忠孝答应一声:“啊。”
他一边说一边翻东西,还拿着工作日记看。
我皱了皱眉说:“还看个啥劲呀?”
陈忠孝很惋惜也很伤感说:“唉,这十几年的工作白搭了,真可惜,我心里太难过了!”
我看陈忠孝那样子,也觉得酸溜溜的不是好滋味就说:“你呀,吃一堑长一智吧。”
陈忠孝看了我一眼说:“可我是本性难移啊,良心上过不去呀。”
我说:“是啊,正直、实干、能力强,就是如此下场。”
陈忠孝又说:“唉,这人活着可真难哪!”
我沉思了一下说:“那不一定。有人就活得容易,你看那张明远、钱串子他们不就是例子吗?谁叫你学那个伟大诗人屈原了?”
陈忠孝看看我说:“你也别说我,你和我也一样,我也明白。你说的都是气话。你宁可死也不去做昧着良心的事儿。”
我笑了说:“知我者,莫如夫。在这方面我们俩是气味相同。在别的方面可就不一样了。”
我停了停,看看陈忠孝说:“唉,你现在遭了劫难,我只有和你共度难关,以前你那些伤害我的事儿,我就不和你计较了。你明白吗?”
陈忠孝点点头,感激地说:“我明白,你是个好老婆。今天我去局里听局里的人说,曹志的老婆直骂他。他的老婆真是的,到了这个地步就挺上火的,咋能骂?你不骂反而安慰我,你真够夫妻的意思。”
我看看陈忠孝没有说话。
是啊,平时陈忠孝对我的态度实在是不好,我若是耿耿于怀的话,我决不会管他,但是我在他危难的时候,没有去为难他,却安慰他和他站在一起,共同来面对不幸,我的的确确是够意思。
我说:“还有一点你不明白。”
陈忠孝奇怪了说:“我不明白啥?”
我说:“就是我和镇上县里的人一样,同情你,因为你十几年来的确为国为民做了不少工作,你人又正直又仗义。”
陈忠孝说:“唉,我几次上县打听工作安排,不少人见我问长问短,为我叫屈。上次在路上就有两个不认识的人,他们说起了我的事儿。他们说‘公安局真是瞎了眼,把陈老三调出去了,真是缺德。那可是个干工作的人,太可惜了!’还有不少说的呢,我就不说了。”
“唉,从老百姓这方面看,我心里还亮堂多了,没白干。”
我点点头说:“关键是你为人正直不溜须拍马屁,又得罪了领导,办案能力也强,什么张明远、钱串子之流当然不会放过你,再上头的领导也不得意你。”
陈忠孝说:“这我知道。今天我见到了李局长和张明远了,安慰了我半天,说这几天要来家看看。”
我听了鼻子里哼了一声:“都出来一月了,才要来。”
陈忠孝说:“张明远说了,早想来,怕你。”
我冷笑道:“怕我?笑话,他怕我什么?嗯,还是心里有鬼嘛。”
陈忠孝说:“啊,他说,‘弟妹还不以为是我把你整出去的呀?我去,还不把我骂出来呀。”
我不屑地说:“呸!不打自招。你没整怕什么?这真是做鬼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