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不过数日未见,文鸯却感觉她好像与奚衍相隔甚远,如今跨过山海才得以再见他回眸。
“过来吧。”
他向她伸出了手,那手指洁白修长,骨节分明。
仙人垂杨枝,为她洒下甘露。
文鸯蜷了蜷残留着血线的十指,低下头,恭恭敬敬地双膝而跪,伏在地上,声音轻颤。
“文鸯…见过九雍王殿下!”
东暖阁中温暖如夏,室内却静得落针可闻。
在这种僵持下,随着文鸯一同进来的孙管家捏紧双手,放轻自己的呼吸,低头认认真真看着暖阁的地砖。
蓦然,奚衍收回了手,嘴角的弧度也坠了下去,狐狸眼中尽是凉意。
不过数日未见,她竟然枯瘦苍白了许多,也更沉默寡言了,不似以往总是对他露出灿烂笑容。
“好,你既然那么喜欢跪,那就一直跪在这里好了。”
文鸯抿唇不语,而是看了一眼身后的孙管家。
奚衍看出了她的意思,摆摆手让孙管家下去。
孙管家如蒙大赦,连连告退后落荒而逃。
“孙管家是本王的人。”
他补充了一句,姿态随意地捻起茶杯喝了一口。
文鸯颔首,她抬眼看向奚衍,却又收回了视线。
此时此刻,虽然她已经是国公府嫡女,不是那个出身寒微的侍医,但却在他面前依然卑微。
她酝酿一下,开口说起自己的来意。
“多谢殿下送来六花钿冠为我解围,文鸯特来为您疗伤,不知殿下是如何受伤的?”
奚衍放下茶杯,定定地盯向文鸯。
“被老三打的。”
老三自然是指的三皇子。
前日,奚衍与三皇子在宫宴上,言语间互有机锋,当他嘲讽一句“听闻三哥性情顽劣不似父皇,如今看来……”
还未等他说完,三皇子提着剑跨过宴席上前,顾忌着父皇,才用剑鞘将他的双腿打弯,但他硬生生扛下了。
一时间,宴席之上杯倾酒撒,官员们连声劝阻,皇兄弟们上前拉架,兵荒马乱。
只有建成帝喝着酒,饶有兴趣地看这场闹剧。
最后,还是建成帝哈哈一笑,命人将打红了眼的老三拉走,给被打的他赐了金石玉器加以抚慰。
他挨打是权谋,是为了刺激疯狂的三皇子,是为了在建成帝面前示弱。
那她呢?
恐怕是为了讨那家势利眼欢心吧!
他的语气随意而轻松,仿佛受痛的不是自己。
“为何?当时,您的亲卫不在身旁吗?”
文鸯抬起头,急切追问。
映在奚衍瞳孔中的,是文鸯因焦急而蹙起的眉头。
这是在可怜他吗?觉得他身体不好,便需要侍卫随身才能驱散危险?
她为何总是不信任他?
奚衍嗤笑一声,撩开自己的外袍下摆,语气漠然。
“那就请路侍医来帮本王看看,哦,错了。”
他顿了顿,咧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劳烦文四小姐前来,帮本王医治腿。”
文鸯哪里不明白他在讽刺自己,但她两世以来,似乎早已习惯了隐忍。
“是。”
她拎着药箱起身,半跪在奚衍身边,为他把脉后查看腿部的伤势。
一道道发紫的淤伤布满了双腿,最严重的是大腿中间,简直像是有人拿着长棍狠狠击打过无数遍,才能形成如此可怖的伤痕。
文鸯看向奚衍,对方依然是垂着眼睫,一副乖顺模样,只是那天生上扬的嘴角带了一丝嘲讽。
“殿下恕罪。”
文鸯隔着纱布,轻轻按压腿部的伤处,明明应该剧痛,但奚衍依旧面无表情。
“殿下,您有些骨裂,伤筋动骨一百天,还要好好养一养。”
文鸯提笔,斟酌着写下药方。
“你在文国公府呆得怎么样?”
奚衍忽然开口,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文鸯觉得这是他在考验她的忠诚,恭恭敬敬的回答。
“托殿下的福,文鸯一切都好。”
的确是托了他的福,让文国公一次一次留下她。
“呵!”
文鸯不明白他为何忽然发脾气,懵懵地抬头看向他。
“过来。”
文鸯驯顺地躬身走向前,奚衍一掌拍在她的后背。
“嘶——”
后背的鞭伤夹杂着淤青,被这不轻不重的一掌催发出火辣辣的痛,文鸯的五官忍不住扭曲了一瞬,却咬着唇强忍下来。
“疼?”
奚衍反问,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她,往日懒散的狐狸眼中溢满了愤怒。
他看到了她那十根手指上,指甲中是一条条黑色的血线,那是她被针刺入十指的痕迹。
“知道疼为什么不躲?你在文国公府里过得怎么样?本王再需要情报,也不需要你如此作践自己!”
文鸯剔透的眼眸中溢满了泪水,她哽咽着跪在奚衍身边泣不成声。
“可是,殿下,为什么父亲母亲都不爱我?为什么他们不爱我?”
奚衍无法回答她这个问题,他自出生后就没有见过自己的母妃,五岁时就被建成帝送到句弥国首都麓丹当质子。
他不是没有见过父亲母亲疼爱孩子的样子,看那些从小欺负他的突厥贵族小孩就知道,无论他们如何恶劣,但背后始终有父母撑腰。
而不是挨了打之后,只有跟在身边的侍从为他默默疗伤。
他静了下来,也没有刚才的气势。
“你所求的,就是这种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吗?”
奚衍缓缓开口,嗓音是如此的孤寂。
文鸯怔住,用手帕沾了沾眼泪,她露出一个凄惨的笑容。
“不求了。”
上一世,她还像个渴望温暖的小兽一般,不断地试图融入一个陌生的族群。
这一世,她不求了,她不要再做这种飞蛾扑火的事。
奚衍的心软了一瞬,他生硬地别开眼神,不敢再直视她的脆弱。
“那你就要好好保护自己,过段时间照姑回来后,就让她去府中帮你。”
文鸯有些开心,看来是自己的努力得到了主公的认可。
她详细地将自己在府中探查到的消息告诉奚衍,谈到文致远时,却罕见地犹豫起来。
奚衍见她停顿,蹙眉催促她。
“有话就说,不知该不该说那就说。”
文芝婉咬着唇,将临走前文致远对她的嘱咐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奚衍露出讽刺的笑容,毫不留情地嘲讽文致远的异想天开。
“文国公府到他手上已经三代毫无功勋,他应该日夜祈祷他那大儿子文珩川,在南方打个大胜仗凯旋而归!而不是将虚无缥缈的希望寄托在你的婚事上。”
奚衍转着茶杯,继续道“其实他这世袭罔替很好保下,只要他上战场,这个爵位建成帝捏着鼻子也会给。指望女婿替他求情,那就等到猴年马月了。”
他转眼看向文鸯,“婚嫁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是最无用之物。文鸯,你才及笄,还很年轻,不要匆匆忙忙踏入婚姻的坟墓。”
千万别像他母妃一样,一入宫门深似海,香消玉殒叹三年。
而他,在大业未成之前,不配谈婚论嫁。
“明白了,多谢殿下指点迷津。”
文鸯点点头。
奚衍抚着下颌缘思考,不知思及何处,他再度开口,给文鸯指令。
“我需要你接近文芝婉,争取摸清她的身份。我们对突厥人很了解,看看她有没有什么破绽能暴露身份,我怀疑她有突厥人的血脉。”
文鸯也认同,在心中记下。
“我明白,一切为了殿下的大业。”
这世间,她身若浮萍。奚衍对她如父如兄,若他的目标是坐上那高位,那她愿尽洒热血,助他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