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是戴着面具的。
因为，微笑的后面是悲泣。
……
小丑是个小丑，这样说似乎有点奇怪。但小丑就是小丑，小丑的名字就叫小丑。
小丑是个孤儿，被小丑游乐园的园长捡到时，全身多处烧伤，送到医院，直接下了病危通知书。
小丑是个孤儿，在桥洞下面生火取暖时，不小心睡着，火焰引燃了他充当床垫的蛇皮袋，蛇皮袋里装满了塑料瓶。这些塑料瓶，是他准备雪停了就去卖掉——这么多塑料瓶，卖了之后，可以换不少馒头。
燃烧后的塑料瓶，如同岩浆一般流动，紧紧贴在小丑身上。
当小丑从温暖的梦中惊醒时，已经遍体鳞伤。
小丑冲出桥洞，在雪窝里打滚。
积雪可以扑灭火焰，却无法第一时间把深入肌理的高温降下来。
小丑在冰天雪地里痉挛着身体，被烫伤的皮肤隐隐作痛，零下的气温剥夺着他的感官，让他已经几乎感觉不到疼痛。
知道吗？冻死的人，是在大脑的欺骗中，在温暖里死去的。
或许这时候应该挣扎？挣扎有用吗？
小丑失去意识前，看到有人朝他跑来。
“这是个人？”来人似乎很震惊，“我还以为是条狗，瘦得嘞。”
小丑朝对方伸出手，抓住深棕色的雪地靴。
“救我。”
他还想挣扎一次。
最后一次。
……
园长花掉了小丑游乐园一年的净利润，才把小丑从死亡线上拉回来。
小丑扛过了术后感染，扛过了换药的痛苦。
只有失去皮，才会意识到，人体表皮有多重要。每次换药，小丑都紧咬牙关。
疼，太疼了。那是生生撕扯皮肉的疼，
小丑拒绝植皮，因为很贵。
“这样也能活？不是吗？”
医生沉默许久，与小丑说起以后可能经历的事。
皮肤是人体最大的器官，也是最大的排毒器官，排汗这种在正常人看来自然而然的事，在烧伤患者这里，却是一种苦难。
小丑的烧伤面积达到32%，是重度烧伤，身体多处深度烧伤。如果不植皮，以后的生活会很痛苦。而且小丑的伤口愈合情况并不好。
伤口不愈合，随时有感染风险。
医生试图说些什么安慰小丑，例如医院已经组织捐款，例如会有好心人筹款。
但看着小丑缠着的绷带的半张脸，医生冷不丁道：“你现在的情况，就是在赌。但你赌不赢。不植皮会死。”
小丑说：“我也不是那么想活。”
骗人的。
如果不想活，怎么会躲在桥洞里生火取暖。如果不是想活，怎么会向人求助？
医生没说话，只是看向已经站在门口的中年女人。
女人手里握着缴费单。
医生知道，小丑无论说什么，手术都会进行。
……
手术不疼，上了麻药，眼一闭一睁，就能结束。
小丑植皮用的是自己的皮，于是，他身上又多了几处伤口需要换药。
换药很疼。
但小丑不怕疼了。
园长收养了小丑，小丑有家了。
#
“小丑叔叔，你叫什么名字？”
举着棒棒糖的小姑娘，仰着头看着脸上涂满油彩的小丑。小丑戴着面具，面具很贴合人脸，不仔细看，看不出异常。
小丑脸上有疤痕，他的脸无法长时间接触油彩。
“我叫小丑。”
小丑声音欢快，迅速用打气筒打了个长长的红气球，红色气球在他手里变换模样，最终变成一只红色的五瓣花朵。
“谢谢小丑叔叔！”
小姑娘抱着气球跑走，刚跑几步就摔了，当即哇哇大哭。
小丑上前，掏出一颗糖递过去。
“在小丑游乐园，不要哭泣。”
小姑娘看着糖，想要，又不好意思，完全忘记了哭泣。她看向不远处站着的妈妈。
妈妈点头，她才拿过那颗糖。
“谢谢小丑叔叔。”
小姑娘自己爬起来，朝妈妈跑去。
小丑迈着八字步，一边走一边吹气球，他要去顽皮乐园送气球了。
小丑站在台子上，拿起脖子上的口哨，用力吹响。
“让我看看，是谁晚上不愿意睡觉？”
“是豆豆！”
“是芒果！”
“是豆沙包！”
台下满是小朋友相互拆台的声音。
“哎呀，有没有晚上会主动睡觉的小朋友？”
“我我我！”
好几个小孩举起手，又被家长和玩伴拆台。气氛热闹。
巡场结束后，小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休息室，脱下小丑服，拧干毛巾擦拭皮肤上的汗水。他该去医院复查了，但他不想去。
因为……
小丑摘下面具，换上宽松的衣服，带上宽松的帽子，遮盖脑后一大片不长头发的皮肤。他趴在窗口，目光痴迷的望着远处正在施工的摩天轮。
这是行业内最大的游乐设施工厂，给小丑游乐园投资的。
小丑游乐园只需要付30%的金额，其他费用将会由工厂投资。作为交换，工厂会得到小丑游乐园51%的股份。
园长原本不愿意，毕竟小丑游乐园一年到头根本没多少净利润。即便是拿出建造摩天轮总金额的30%，都格外吃力。
于是，一家投资公司找上门来了。
他们愿意投资小丑游乐园，前提是要小丑游乐园48%的股份。
之后仍使用小丑游乐园的员工，不会辞退任何一个人。
园长同意了。
因为园长生病了，她活不了太久，她怕自己死后，游乐园无法支撑下去。她怕这里的员工会失业。这里的员工，都是残障人士，不受其他游乐园欢迎的。
“坚持，再坚持一下，就能看到摩天轮。”
小丑去医院探望园长，给她看摩天轮的照片。尽管此刻的摩天轮仅仅打了地基，只有吊塔立在那里。
“有了摩天轮，小丑游乐园会更好。”
园长眼里闪烁着希望的光。
她看着小丑脸上的伤疤，笑着道：“明年就可以给你做整容手术了。小丑也要漂漂亮亮的。”
小丑摇头。
他不想做整容手术，他不要漂漂亮亮。
他要园长活着。
小丑回到游乐园，发现游乐园门口的路被堵了，很多人正在搬运东西。
小丑上前指路：“你们是要建摩天轮吗？这条路有点远，可以去那边，更近一些。”
那些工人看小丑的目光，像在看怪物。
“什么摩天轮？小丑游乐园要拆迁，你不知道吗？”
小丑不解：“我们还在正常营业啊。”
明明昨天还在销售游乐园年票、季票和月票，工厂胖胖的经理说，这样可以提前拿到钱给园长治病。不过那些钱又被投资公司的人拿走了，说要宣传运营。
投资公司的人说：“小丑啊，你去医院看园长吧。这里交给我们就好。毕竟，这也是我们努力的事业。你放心。”
小丑意识到，园长妈妈被骗了。
他也被骗了。
工人们让他一边去，不要影响施工。这里要建造度假区，如果不是小丑游乐园挡路，早就建好了。
建好度假区，就能吸引更多游。
小丑游乐园太穷酸了，根本无法吸引外地游。
小丑被赶出施工工地。
他给胖经理打电话，无人接听。他给投资公司打电话，投资公司说，那是园长自己签的合同，合同里有这一条的。至于员工？游乐园都没了，自然没有工作。
“骗子！你们这些骗子！”
对面显得格外游刃有余：“白纸黑字的事情，怎么能说是骗呢？有本事你告我啊？你们就和小孩子一样好骗。守着一块真金白银的地皮不用，居然搞什么游乐园。简直是笑话！
你知道小丑游乐园那块地皮价值多少吗？远郊一块地的拍卖，47个亿！真是守着金山银山，不知道怎么用。”
“小丑游乐园你们还有1%的股份，如果愿意转让给我，我让人送园长去国外治病。不用太感谢我。”
小丑气得发抖，还想说什么，可电话已经被挂断。
给园长治病？去国外，可以治好吗？
小丑脑子嗡嗡乱响。
他不是一个聪明人，被园长收养后，去学校上学，成绩总是吊车尾。哪怕是捏气球，变简单的魔术，背节目流程，小丑学习的速度也比其他人慢。
小丑心里，游乐园不重要，重要的是园长妈妈。
小丑给医生打电话。
“园长妈妈的病，去国外是不是能治好？”
那头的医生沉默不语。
“医生，能听到我说话吗？是信号不好吗？”
小丑有点怀疑自己手里破破烂烂的手机，难道坏掉了？不应该啊，这是八年前新买的手机。
“小丑，你听我说。病人突然发病正在抢救，这次手术难度很大，你做好心理准备。我也是刚要给你打电话，预缴的费用不够，需要再缴五千。”
五千？
小丑顾不上其他，立刻往距离最近的atm机跑。
换了好几张卡，终于发现一张卡里有钱。4999，这是这些年来过年压岁钱，以及他下班后在园区里捡瓶子卖的钱。
这是小丑攒的，准备以后攒够了，偷偷去做手术，回来给园长一个惊喜的。
命，比脸重要。
差一点，还差一点。一块钱而已，但小丑已经拿不出了。
小丑取出4900，一路狂奔去医院。路过银行，哭着将剩下的99取出来。
差一点，只差一点。
小丑轻车熟路去缴费，往窗口递钱的时候，他的手在抖。生怕里面的人说钱不够，说差一块钱，好在对方并没有说什么。
小丑几乎是连滚带爬冲到手术室外面，他看着亮红灯的手术室大门，靠在墙上平缓呼吸。
之前电话里，那个投资人的话，在他耳边回荡。
更好的治疗吗？
去国外，就能治好吗？
小丑顺着墙滑落，跌坐在地上，想哭却哭不出来，只能张着嘴喘息。喉头哽咽肿胀，让他呼吸急促，大脑缺氧。
他已经忘记如何用鼻子呼吸了，徒劳张着嘴，望着手术室的门。
不知过了多久，手术室的门开了。
小丑看到人出来，立刻扑过去。
“怎么样？怎么样了？”
负责手术的医生并不认识小丑，不清楚情况，按照以往的套路道：“我们已经尽了最大努力，目前来看可能还需要第二次手术。手术过程虽然顺利，但还需要……”
一番话还没说完，小丑已经握住他的手。
“医生，去国外治这个病，会不会更好？是不是能治好？”
“目前这个病国外比我们治疗方案多，但论经验还是……”
医生话没说完，小丑扭头就跑。小丑冲到楼梯间，拨通了那个电话。
“我，我想要园长妈妈去国外治病。”
对方回应的很快：“那1%的股份在你手里吧？合同已经准备好了，我立刻过去，签合同。”
医生站在原地，两次都没说完要说的话，不由挠头。
“哎，不会医闹吧？”他被投诉过很多次，已经学会了欲扬先抑，学会了先降低病人家属心理预期，而后再说出实际情况。
他说过太多次冷冰冰的概率与数字，换来了不少投诉。
医生查了病人的床号，便去忙下一台手术。
等到他空闲时，已经是晚上。下班前，他去找小丑。
小丑正在病床旁剥橘子，见到医生过来立刻站起来。
“出来，我有事和你说。”
小丑连忙往外走。
“病人今天的手术顺利程度超出预期，但她有家族遗传病史，之后还需要观察。按照我的经验，大概有一半可能复发，这段时间先积极配合治疗。之后根据情况，考虑要不要第二次手术。”
小丑连连点头。
他已经打定主意，送园长妈妈去国外治疗。
他不敢赌，他想让园长妈妈活。
园长妈妈还在昏睡，小丑下定决心，一定要治好园长妈妈。他不聪明，他很笨，但他有家，有园长妈妈。
园长妈妈，比小丑游乐园重要！
半个月后，园长妈妈出院后在转运过程中死了。
投资人竭力克制笑容：“是突发情况，车上的氧气瓶不够用。这是我们也不想看到的。”
“园长在生前立过遗嘱，你会继承她的一切遗产。”
工厂的胖经理过来，将一摞摞账单摆在小丑面前，笑道：“当然，包含债务。”
骗子！！！
小丑终于意识到，自己被骗了。
这些人串通起来，骗了园长妈妈，骗了他！
“摩天轮是骗人的！去国外治病也是骗人的！你们都是骗子！”
“小丑先生，别激动。您还是想一想提前出售的那些门票，要怎么处理吧。据我所知，账上已经没钱了。”
小丑慌乱起来。园长妈妈临死前，最放不下的就是小丑游乐园和小丑。
园长妈妈死了，小丑只剩下游乐园了。
“我，我……”
小丑有办法，小丑有保险。
保险是园长妈妈买的，园长妈妈怕小丑生病，重金买了保险。后来发现，保险密密麻麻的条条框框，有一条小丑完全不符合。
小丑无法因为生病得到保险金。
但保险公司为了提高价格，增加了意外险和寿险的份额，这些是可以用的。
“门票退钱，三百万够吗？”
小丑跌跌撞撞离开。
小丑有办法，小丑以后不会和小丑游乐园分开了。
小丑死了。
死在摩天轮的地基里。
他死的那天下雪了，和他被烈火焚身后重生时一样。
这次，大雪将他的身体覆盖。
小丑游乐园收录中……
小丑游乐园规则生成中……
规则修改中……哭笑游乐园欢迎您的加入！
身份抽选中，您的身份是——小丑
小丑规则：在哭笑之中游走的小丑，为即将死亡的游送上气球，引发他们的恐慌
小丑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成为了一名小丑。
小丑穿着自己的工作服，站在哭笑游乐园的阴暗角落，望着涌入游乐园的游。
“欢迎来到……游乐园，您不可以在这里尽情欢笑哭泣！”
……
“为您奉上我的心脏，为您奉上我的所有，哪怕希望渺茫，请让游乐园变回原来的样子。”
园长妈妈已经没有了。
但，小丑还有小丑游乐园。
小丑已经失去妈妈，不能再失去游乐园了。
“欢迎来到小丑游乐园，您可以在这里尽情欢笑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