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是多福镇首富,但凡多福镇有过不下去的人家,刘家总会接济银钱。
接济不是白接济的,来年要翻一番的还钱。其实就是高利贷。
还不上怎么办?刘家大少爷刘长岁,有用不完的手段。
欠债的,落到刘长岁手里,必是敲骨吸髓。
说不上是刘长岁倒霉,还是缺德事干多了,去外地爬山被滚石砸断了四肢,回到多福镇时眼看着已经不行了。
有大夫艺不高人胆大,提出截肢。胳膊腿锯了,便能保命。
刘家人信了,转眼刘长岁快死了,那大夫当晚失足坠井,刘家给了不少抚恤银两。
刘家人思来想去,决定冲喜。
万一儿子还能活呢?
四肢没了,第五肢还在,家伙事儿还能用,还能绵延子嗣呢。
实在不行,儿子死了,娶个媳妇地下也能做夫妻。岂不妙哉?
不枉娇儿人间走一遭。
多福镇的传统,多子才多福。刘家到了这一辈,别说多子了,膝下就刘长岁一个独苗苗。
特意选了长岁这个名字,就是希望福寿绵长。
刘家千挑万选,选中了王家长女。
王家女长得好,身段佳,早死的娘又是个能生养的。最重要的是,王家女的爹死得早,家中继母做主。
王家女名唤王念儿。这名字也是极好的,刘家直呼喜庆。
至于王家女的容貌,已经是次要了。
刘家选定了冬月十一的好日子(诸事不宜)。
新妇未过门,家中孩儿便断了气。
刘长岁是冬月初十断气,王念儿是冬月十一子时丧命。
新妇入新棺,公鸡做新郎,吹吹打打过了门,邻里四方来拜贺。
挖眼免得嫌儿残,断舌免妇口多言。
共赴阴曹地府,做一对儿快活黄泉鸳鸯。
何尝不是一段佳话?
……
王念儿是王家第一个孩子,出生便被取名为念儿。
她娘想生个男丁,折腾了十年,生了六个姑娘,夭折的夭折,送人的送人,养在膝下的只有王念儿一人。
临了,家中得了个男丁,她娘死在产床上。
三个月后,她爹续弦,娶了个美娇娘。
美娇娘看不惯王念儿,四处败坏王念儿的名声。王念儿聪慧,早年被父亲看重时,读过半年书,后来不让念书了,便四处寻摸的有字的纸张,磕磕绊绊的学。
如此过了三年,幼弟夭折。她爹过不去心里那道坎,跟着一命呜呼。
从此,王念儿的命就拿捏在了继母手中。
今日相看东家,明日相看西家,继母只看彩礼,不看人样。精挑细选,格外上心。
王念儿思前想后,想后思前,恨不得投缳自尽,可她不明白,为什么死的要是自己。
她想活。
她想抱着书袋去学堂,想多读些书,想去多福镇以外的地方看看。
后来她认识了一个车夫,与她年纪相仿,是个孤儿。
车夫偶尔给她往院子里丢些不值钱的有趣玩意儿,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王念儿想,如果他要私奔,那也是可以的。
只要能离开多福镇,怎样都好。
王念儿等啊等,等来了刘家请的媒人,要她配刘家公子刘长岁。
刘长岁人憎狗嫌,王念儿不想,偏偏情郎欠了刘家银两。
情郎以命相挟,要王念儿帮着清债。
刘家地头蛇,早就把王念儿的事理得一清二楚,笃定这是个好拿捏的。所有人都认为,王念儿是个好拿捏的。
幼失怙恃,没有仰仗,任人宰割。
王念儿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用旁人的命要挟她,与她有什么关系?
可王念儿没得选。
出嫁前一日,消息传来,刘家公子死了。
于是王念儿也死了,被吊在房梁上。
换得金银不知多少,总之继母乐开花,情郎帮着勒死人,也得了银元宝作好处费。
红衣殒命不吉利,继母想方设法找人驱邪贴符。
王念儿想笑,王念儿想骂,可王念儿骂不出来,王念儿甚至已经看不到了。
刘家挖了她的眼,割了她的舌。
绝她二感,要她在阴曹地府好好侍奉。
刘家第二十一代子孙刘长岁之位。
刘家第二十一代长媳刘王氏之位。
供长生牌,燃长明灯。
阴曹地府好一对鸳鸯。
她好恨。
甚至不知道最恨的该是谁。
好一个刘王氏,她连名字都没了。
死亡是平等的,一场瘟疫带走了整个多福镇。王念儿走不出多福镇,与那些亡灵一起重复在多福镇的日子。
时间太久,她已经忘了情郎的模样。
她割了刘家子的舌头,却始终没机会挖对方的眼。
她想报仇,却又不知做到什么地步,才算报了仇。她想活,她不想死,可她已经死了。
王念儿没得选。
她困在多福镇,毫无窥见天光之日。
见多了生生死死,王念儿早已经麻木,可还是想追着情郎问一问。
“郎啊,为何弃我?缘何欺我?因何负我?”
她天天问,年年问。可她无舌,可她无眼,无人知她在问,无人知她在看。一双水作的眼睛,再也流不出眼泪,只能流淌血水。
“恨啊,我好恨。”
她无口舌,却能说出这句话,这话早已刻入灵魂深处。
怪哉,忽而有人还她两目,有人辩说他非他。
王念儿看不懂了。
她记不得情郎的模样,只知道不是眼前这样的。
她跟着对方,想多看几眼,与那个情郎不一样呢、她要看看,好好看看。
困在多福镇太久,王念儿不敢奢望离开。她只想让眼前人活着离开,替她四处看看,看看天,看看地,呼吸远方的空气。
她不奢望的。
偏偏有人捡起她的眼,要带她去另一个世界。
“不要白费力气,没法子的,没法子的,没法子的。莫要连累你丧命,莫要牵连你身殒。”
哪怕知道无人能听到她心中絮语,王念儿仍旧在心里劝说。
她可以预见死亡的结局,早已不敢奢望。
头发乱蓬蓬,面上沾染鸡血,眼睛极亮的姑娘握住她的眼睛,道:“我命硬。”
王念儿茫然极了,这话是说与她的吗?
王念儿不知道那个叫宋天骄的姑娘怎么做到的,但她曾亲眼看到她引雷。旁人都以为是符箓的作用,她分明看到,宋天骄的雷是不同的。
宋天骄的雷,格外不同。
……
宋天骄有时候承认自己是疯子,有时候不承认。
赵余白说这叫灵活的底线。
王念儿听不明白,她只知道,蛋糕好吃。没有舌头,她也能一点点吃下去。
“王念儿,这名字不行。”刘老太直接拍板,“一点都不大气,换个名字。就叫王九招。九九归一的九,招魂的招。”
赵余白说这名字不吉利。
于是,赵余白被刘老太打了一顿。
王九招不知道什么吉不吉利,不管前路凶不凶险。她终于来到外面的世界。
多福镇,永别了。
门开了,王九招看到宋天骄蹦着走出去,仿佛要去什么好玩的地方。
宋天骄说:“我给他们讲讲道理。”
王九招把蛋糕递给赵余白,跟着冲了出去。
她想看看,如何与人讲道理。
王九招想与人讲道理很久了,没成功过。
她要学一学,如何与人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