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每一次醉卧美人膝,午夜梦回的时候,他总会想起在梅园里面的一眼,他抢去那一株红梅,笑颜如玉,说话的声音不高不低,似乎意蕴悠长,就像羌笛的音色。
辛南人爱饮茶,云雾龙井,白茶和碧螺春,他早时在家,也喜欢喝茶,香味怡人,回味甘甜,适合在骄阳如火的夏日,喝一杯凉爽的清澈茶水,一饮下肚,四肢舒畅,又或者是大雨纷飞的深夜,守着一份炉火,看窗外白雪皑皑漫过屋脊,火上架着茶壶,热气腾腾的,吹来轻轻的自然的气息。
后来,他知道他也喜欢喝茶,从辛南回蒙古的时候,于城里买了不少上乘的茶叶,其实陛下的赏赐丰厚,一两袋茶叶自然也舍得的,可是他只收了一路的粮草而已,至于茶叶,是他自己掏银子买的,还有其他的宝物和吃食,他尽数谢绝了。
他问起:“你为什么不要这些东西?”
“看得出来,你是不愿意把这些俗物和自己等同的,陛下把你送到蒙古,是他私心作祟,并非除掉你不可,可是他送的这些——以后我便是你的哥哥,当然要与你祸福相依,你不喜欢的人,我也讨厌。”
对于蒙古来说,这一笔是非常值得的,不仅拥有了和辛南交好的筹码,还破除了辛南皇帝的心头大患,对双方来说都百益而无一害,还可以借此增进两国的感情,何乐而不为。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茶叶?”
“因为你也喜欢,蒙古男子不爱茶,却热爱饮酒,只是北方草原上的酒极其的烈性,怕你不习惯。”
“真是假惺惺的……”
如果说他感动了的话,确实有些许,一个此前从未见过的男人,却终于有一天陪伴在他的身边,只为一个哥哥的头衔而已,愿意真诚相待,若非行尸走肉,铁石心肠,大概是会动容的。
他第一次喝蒙古的酒,是在一个放晴的白日,落了有半个月的雨,冷冽的风吹遍草原的每一个角落,牧民躲在帐篷里围着火炉,好不容易盼来了阳光,草地上有许多人穿着华丽的衣袍在喝着青稞酒,盘腿而坐,面前放着喷香的烤羊腿和面饼,以及切好的一块一块的雪白奶酪。
“要不要喝酒?来蒙古也有一个月了,还没有喝过青稞酒吧。”
“青稞酒?好喝吗?”
“青稞很像南国种的水稻,只是颗粒更为饱满,颜色翠绿,是逢年过节,成婚联姻,迎送亲友,必不可少的佳酿,清香醇厚,绵甜爽净,老少皆宜。”
“嗯,好。”
他递给他一个羊皮酒囊,闻一口,果然清新醉人,淡甜袭来,他便猛的扬起脖子喝了,动作无比利落潇洒,让他都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有如此强大的适应力,才离开辛南一个月而已,便差不多把之前的繁琐礼节和贵族的倨傲儒雅全数摒弃,只像如今现在大口喝酒,满嘴香气,唇齿流连。
“喝那么急干什么,我可不会和你抢。”
他爽朗的笑,却让他不好意思的抹抹嘴角,耳根浮上一阵突然的潮红,却如同酒气上头,他脸颊都带着病态的撩人气质,才开口就闻见了酒的清甜甘味:“这酒——有点甜,像是辛南的甜米酒,是稻米酿的,喝起来有酒味,无糖自甜,用于家宴会或者一般寿宴,也是老少咸宜…可是我…以后都不想再忆起此般甘醴,味道是甜,到心里就苦了。”
他便悲伤的把酒囊给他,闷头走掉,远处是磅礴缥缈的雪山,冷气扑面而来,显得暖光的微不足道,至少他的心头无法感受温暖。
还没有走多远,便被人抓住了手臂,柔软的皮毛衣服贴着他的后背,他一惊,发现已经被人压住,肩头一重,听见了他低语:“蒙古烈酒数不胜数,你尽管喝就好了,青稞酒我也觉得味道太柔弱了,是给妇女孩子喝的……”
“哥……”
他没敢回头推开他,怕眼里的泪水被他撞破,他向来爱面子,害怕在人前示弱。
“你要是何时想家了,我可以陪你回去一趟,蒙古虽好,但也可以原谅你稍微不习惯。”
“家……”
家这个字眼,好像对于他来说是很陌生的,在辛南之时也一样,辉煌灿烂的典雅王府,锦绣花园,山水齐备,花鸟虫鱼纷繁俱全,不过,却没有家的味道……
家的味道,应该和烟火一样,低沉暗淡,火焰烧完了留下来茅草的灰烬,从烟囱飞到了天空,染出五颜六色的云霞。
或者是月落乌啼霜满天,木头桌上的一盏油灯,推门进屋,是爬满皱纹的老妪端着的一碗鱼汤,她幸福的笑,揭开了煮着金黄小米的铁锅盖子。
富贵荣华,也许比不过光阴一茬,葡萄架下,贫苦人家,笑靥如花,晚来饮茶。
在蒙古的第二年,他爱上了这里的烈酒,会时常去城里玩耍,他的哥哥政务繁忙,即使部落里的长老不说,他也知道如果自己老是缠着他,一定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他宁可自顾自的去闯荡,看一个陌生之地的烟火人间。
他却鲜有例外,去的皆是热闹喧嚷的地方,栈、赌馆,茶店,酒庄,青楼,或者是平淡无奇却吆喝不断的街市。
或置身其中,或只作看。
记得某一日,他醉酒当歌,在茶店和人对笑,又一壶烈酒喝入腹中,他却觉肚子刺疼,皱眉坐下,小二扶他一把,见他双眸混沌无光,冷汗直流,焦急惶恐问:“世子,您这是怎么了?是否身体不舒服?小的去给你请牧医过来看看。”
“不用…我没事……”
他勉强的忍住了剧痛,跌跌撞撞的回到草原,却被他硬拉着被牧医望闻问切一番,查看脉搏才知,他是因为贪酒作乐,平常不注意节制,至此得了胃疾,原来在茶店便是预兆,他却认为是一般的病痛罢了。
“胃疾难医,要靠食养,平日里要切记贪杯醉酒,世子要注意胃疾恶化,要是反复无常的话,以后便莫再喝酒了。”
牧医前脚刚走,他便迎来一顿,劈头盖脸的责骂:“本汗之前怎么和你说的!嗯?烈酒虽好,蒙古天冷,一天半壶就好,可是你呢?恨不得时时刻刻泡在酒缸里!胃疾不是怪病,却也比杂症还要费心,往后再犯酒瘾,你便待在草原,哪里都别去!”
那是他一次对他发火,往日温情不复,他变成了他害怕的恶魔一样,怒目圆睁,气度尽失,他恐惧的抱着膝盖,在铺着毛毯的火热榻上如临冰窖。
“你说话…日后敢不敢这么肆无忌惮的灌酒了?”
“不…不敢了……”
他害怕的低着头,十分惧怕和他视线交错。
三天之后,他躺在艳汝馆的一个新来的妓,女奕梦怀中,被她染了胭脂色的纤纤玉指拂上了鬓间,温柔的按捏,他的手上,是馆子今早才买来的美酒,吃一块奶酪,他半眯双眸,一口酒完一口奶酪,吃得好不高兴。
“世子,您今日可来得早,难不成是堵在艳汝馆门口守着的?”
奕梦笑语调侃,被他眼一瞥,其中尽是不好意思,更是前俯后仰。
“姐姐的意思是,不喜欢我来得这么早?那我明日就不来了。”
“哪里的话,世子息怒,奴家是开玩笑的。”
“这酒果然非同一般……”
“世子喜欢就好,真是馆子里新预定的酒窖产的酒,今天你来得早,喝的可是第一壶,新酒配郎君,飞花赠美人,般配般配。”
“哪里有什么飞花,蒙古之地,不过是遍地雪莲,飞花柳絮,阳春三月,都在南国。”
“世子去过南国吗?”
“我……”
他拿开枕着脑袋的手臂,指头一冷,酒壶便触到了洒掉的酒水,奕梦赶紧叫他起来,酒壶倒在地上,一室昏昏沉沉的香,他却觉得没了喝酒的细致,说:“本公子明日再来,有劳姐姐好生收拾。”
奕梦惊讶的目送她离开,无奈的摇头:“孩子终归是孩子,说来就来了,说走就走了。”
腹部痛得他龇牙咧嘴,嘴唇打颤,估计是那酒的缘故,他害怕让他知道他又喝酒,便没打算回草原,谁知刚找了个栈落脚,又喝了一些热汤,他捂在被子里默默忍痛,却被小厮传令回去,说是有急事见他,不过没有明说。
“到底找我何事?”
“世子…大汗没有告知小人,还请世子即刻回草原,楼下已经备好人马。”
“真是麻烦死了……”
他不耐烦的从暖和的被子里爬起来,披一件袄子,三步两步便到了楼下,轿子里面温暖如春,他的腹部的痛楚终于减轻了不少,他方才还在担心,等下见了他要如何隐瞒,这下就不用担心了,只是这一身酒味……
“我说——先回本公子的银落府……”
“世子还是何事?”
“回去洗澡你也要管?”
“是…世子息怒,马上就到银落府了。”
沐浴更衣以后,他大摇大摆的到了宫殿之中,见他在榻上坐着,用一种极其古怪的眼神望像他,像难过,像怜悯,像惋惜,像痛苦,是一片深黑的海。
“哥,找我回来是什么事情?”
“你过来坐着——”
“哦……”
他指着自己身旁的空余位置,似乎不打算追究他此次离开草原去了哪里,也不关心他有没有遵守和他的约定压制酒瘾,这么一想,他还有些失望,难为他把戏都做足了,却没有派上用场。
“吃了饭没有?”
“还没有……”
摇头,坦然回答。
“那先吃饭。”
他欲言又止,神情比往日低落许多,招招手,仆人端上饭菜肉汤。
“哥,到底怎么了……”
他觉得不对劲,今日他的样子太奇怪了,以前他对他有意见会直接提出来,不会像现在这样吞吞吐吐的,直教人十分难受,提心吊胆的也不敢说话。
“别问了,先吃饭。”
几乎是命令的语气,他的剑眉带着怒气,脸上有寒冰。
“哦…知道了……”
他便乖乖低头吃饭,两人闲谈不到几句就没下文了。
气氛无比沉重压抑,他大气不敢出,一个劲的扒着他夹到他碗里的牛肉,过了许久,他吃罢,碗一放,喝一碗肉汤,擦嘴,说:“烈羽,可想家了?”
“不想。”
斩钉截铁,没有拖沓。
“那你有没有想你的父王?”
“哥…到底要和我说什么?应该不是回来和你吃饭这么简单吧……”
他也吃饱了,放了筷子,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他也没有说话,看着仆人,只见一封写了加急的信纸递过来,他认得出来,是父王的印章刻的朱砂字,不由自主的心里发毛,他没敢接,听他叹气,将信放到他面前:“看看吧。”
“这…这是什么……”
他恐惧的往后躲,仿佛他面前的是什么蛇蝎毒牙,他居然没有一丝勇气去触碰,甚至眼眶酸酸的,他抓着手心,腹部痛得撕心裂肺。
“烈羽,不要怕,你看看…哥哥在这里陪着你呢……”
摆摆手,仆人出去关上了宫门,他摸摸他的脑袋,像曾经他去王爷府接他一般,在开满梅花的园子里,现如今,眼角的风华却被叹息代替。
坚硬的指尖掀开信纸,排头一列是六个稍微大些的字:“爱子羽烈亲启……”
往下看,是剖心摘肺似的痛,他都一一的忍着,却无法阻止泪水肆虐脸庞,顺着眼角一滴一滴落在那工整庄重的一页青墨纸上。
背后被一双有力的臂膀围住,他已经坐到了他的身旁,怜爱的揽住他,手掌贴着他眼角的泪,冷静的擦掉,看他泪目朦胧,泣涕涟涟,双眸通红,便知他忍得辛苦,便将他抱在怀里,语气的柔软比雪花飘落于草原还要细腻美好。
“难受就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烈羽不要怕,哥哥永远都在你身边……”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陛下为什么不肯放过父王和王府上下几百条人命…我…我都来了蒙古了…难道还不足以证明封家的忠心耿耿吗……”
泪水最后的去处,是信上最后一句——“父已为囚,子亦北往,西方之路,无所牵挂,风荷曲苑,烽火俱灭,望子自顾,莫归旧土。姓阅,立毁……”
这便是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排除异己,怒斩亲王,政权永固,以绝后患。
失魂落魄,凄冷愤恨的笑,撕碎了信纸,一把火烧作了灰烬,他趴在他的胸膛,不肯失声痛哭,只是默默的抽噎,泪水滚烫湿透了他的袄子,他感觉到心头抽住,而后空虚冰冷。
“封王爷是自刎而死,并未受折磨,至于王府中人,都被绞死了……辛南王做法太过心狠手辣,却也是皇家一贯做派,你莫憋在心里…哭出来吧烈羽……”
“哥…我想父王了…哥…你会不会也不要我了……”
他伤心难过,委屈害怕,蜷缩在他的怀里,像可怜的病入膏肓,渴望救赎的折了翅膀,断了手脚的雏鹰。
“哭出来就好了…你不要怕,哥哥会陪着你的…其实有时候死也是一种解脱,封王爷劳累半生,最后下场凄冷,不过浮华一瞬间,纠缠不休,权力害人,离开世间可能是一个新的开始……”
“可是父王是陛下的亲弟弟…为什么…为什么他如此狠心…难道皇族就没有情同手足的兄弟吗…如果是这样…哥你会不会有一天也会杀了我……”
他抬着头,眼睛红肿,纤长浓密的睫毛显出他眼神十分的伤感,那眼角依旧带泪,无比凄楚的望着他。
“傻子…你现在每天跑这跑那的,又爱捡些乱七八糟的地方去,我若不护住你,你如何呼风唤雨,只手遮天…难道你以为每个人都愿臣服在你之下吗…我在想,你要是喜欢运筹帷幄,坐镇草原,我便把位子让于你,快意恩仇,潇洒自由的日子人人都愿意过——可是你对此一窍不通,甚至连家臣名字都记不清楚……”
“如此…为何陛下还要杀我封家全族…我想报仇!我要回辛南去……父王死得冤枉…我得为他报仇!”
“就凭你?傻子……”
“你不相信我?”
“好了…提什么报仇,仇恨绵绵无绝期…你一己之力,想要撼动辛南百年根基,无异于螳臂当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