殒杀感到自己的身体在慢慢沉入海底,他的四肢越来越重,他伸手,脑海混沌紊乱,海面有一团萤火虫一样的亮光,他喷不到,只能无力地垂下手。
都说人死的时候可以看见一生经历过的景象。
海水涌进他的鼻腔,殒杀剧烈的咳嗽起来,咳出一个又一个圆形的水泡,和海底的鱼儿吐泡泡一样。
他好痛苦,好难过,又听见小时候村民叫他“妖怪”的声音,他们都让他滚出村子,就连爹娘都把他关在柴房里面,寒冬下着大雪的时候,他只能抱着稻草乞求冬天快些过去。
水中他的双眸如灯熄灭,像濒死的老者麻木空洞,他终于看见师父岐芸的身影,她伸手把他拉起,告诉他,她可以带他走,离开这个罪恶肮脏的地方,以后,不会再有人来欺负他,她送给他一对双玄匕首,从那时接过,再未离身……
他锐不可当,刀枪不入,与匕首相依为命,他带着它出生入死,带着它穿越密林雪原,带着它在星河有了一席之地,它虽是没有温度的冷兵器,可是时过境迁,它已经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
他数不清杀了多少人,从满身伤痕磨练到毫发无伤,他走过无数的艰难险阻,只要知晓他真实身份和背景的人都已经成为了他的刀下亡魂,他是星河最得力的棋子之一,他也是星河最冷血的杀手,只要有任务,他来者不拒,除了女人和小孩,他都一一要了他们的性命。
挥起匕首的时候,他没有一丝犹豫,相反,他十分的兴奋,就连他的赤瞳也光线亮丽异常,星河的师弟师妹没有几个是不害怕与他接触的,他们对他敬而远之,佩服他的能力,又恐惧他的能力。
他以为自己,真的没有心,可以一直冷血无情,以刀为心,以刀为命。
可是上天让他遇见了丞相府的纯真少女。
“殒杀,我为你重拟一名可好?”
他答应过她,倘若他们再次遇见,他便不叫殒杀了,至少在她的心里,他该有一个更好的名字。
她说她叫小婳,多么好听的名字,写来也一定是世间绝无仅有的美丽。
他第一次听见如此特殊的名字。
恰有一日,他见到一首词,虽不解全部意味,也知此娴美静好。
仗剑身游历半甲
南人北相秋月春华
飞鸿惊起云烟处
冰轮初转静夜梳纱
天恩梦赐俏人家
楚水之畔伊人姽婳
词中最后一句,他念来心中恍然,不知为何些许的悲伤。
浮萍聚散终有日
心若止水爱似繁花
他和她一如浮萍相逢,时过便会离散,至于聚时,不知何日。
为此,他抑郁多日,胸间偶有薄怒。
他在深海之中,见到了那个叫小婳的少女。
她说:“殒杀,名字我都已经替你想好了,你怎么可以死”
她哭了。
他跟他一样心痛,身体好像有了力气。
殒杀感到身体漂浮到了海面,又好像下雨了,他的脸上被一点一点打湿。
“殒杀哥哥!殒杀哥哥,你终于醒了!”
睁开厚重的眼皮,殒杀看见的是浑身上下都是血,银发纷乱不堪的阿狸,她化作了人形。
原来,只是一场梦啊
“阿狸。”
殒杀看着她不足巴掌大的脸上满是血迹,心里竟然惭愧起来,他怎么能就此倒下呢
“殒杀哥哥,阿狸好害怕还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
阿狸扑进殒杀的怀里,整个人因为害怕颤抖不已。
“怎么回事?你怎么到幻境里面来了?无心怎么样?”
他焦急的发问,头痛欲裂,先前被巨蝎刺穿的胸口随着他情绪波动又再次流血,幸运的是,他竟然没有死
“殒杀哥哥姐姐被魔域吞没了,你身受重伤,我好不容易才救醒你”
“是你救的我?”
一个五六岁的灵识化成的小女童,竟然有起死回生的本事,他本来是濒死之态,居然被她救活了,至于她身上的血,估计是救治他时才沾上的。
可是,她为何要拼命救他,她本可以趁机逃走的难道,灵识也会有感觉
小狸重重的点头,伸出小手摸摸殒杀的胸口创伤处。
“殒杀哥哥,你别怕。”
一团灵气围着他的胸口,有酥麻的感觉,他着眼去看,那伤口竟然在她掌心的灵气下缓缓愈合,不仅如此,他体内的元气也在恢复,恢复到一半时,他拦下了她的手:“你才修炼五百年,何来如此充沛的灵气!”
“我本是北疆灵狐,常年吸收北疆雪域的天地灵气,体内灵丹灵气源源不断,虽说我只有五百年大小,但是天生灵识,只要还有灵识,我便可救治。”
“无心你也能救?”
小狸遗憾的摇头:“无心姐姐已经被魔域吞噬小狸小狸没有办法”
“怎么会”
殒杀起身,身体的伤口已经全部愈合。
可是就算小狸有如此高超的本事,对付魔域,她也别无他法。
“殒杀哥哥”
“我要去救她。”
殒杀赤眸一闪,心意已决。
小狸担心的扯住他的衣袖:“殒杀哥哥,你当真要去救无心姐姐?”
“嗯。”
“好吧,殒杀哥哥,魔域比外面恐怖百倍,我方才灵力大损,现在我只能化作灵识附在你的匕首上,只望殒杀哥哥能平安救回无心姐姐。”
“小狸。”
小狸对他点头,转身化作了一束白光,直冲向匕首。
殒杀一看,匕首上面立刻多了一个狐狸的记号。
他摇头,还是微微弯了嘴角。
身后数尺,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洞,强大的吸力让他瞬间便被吸入了黑洞之中。
黑洞空无一物,就连灰尘也见不到一粒。
“这就是魔域?”怎么什么都没有,荒芜得让人忐忑难安。
“空洞必然无物,无物何来有情。魔域可侵吞鬼道万物,无心姐姐的踪迹很难寻见。”
纵观全身上下,殒杀只有楚肖肖在他临走前送给她的炎虞风铃花和三瓶回魂水。
对了,回魂水—
楚肖肖说过,回魂水可以聚魂回梦,无间阴阳,如果是魔域的话,是否可以一试
打开方形木盒,殒杀看了一眼炎虞风铃花,花朵只是有些委顿,并没有什么大问题。
接着,他又打开一瓶回魂水,在地上浇成一个太阳形状的法阵,他照着瓶子上的咒文默念:“天山黄泉,神鬼妖邪,予吾回魂!”
法阵立刻显现出来,金光通天迸射,殒杀往后退了一步,看见法阵之上飞出了一个身骑独角巨兽的鬼面男子,他手握大杖,径指殒杀面门:“来者何人!敢闯我魔域!”
看来回魂水成功了。
鬼面男子声音穿透力极其强劲,话音刚落,殒杀身形向后移了半步:“你是何人?”
“我乃魔域领主,鬼马!”
“殒杀哥哥,鬼马被魔气包围,坐骑也是上等的魔物,你可要担心!”
殒杀点头,早已将匕首抵于之间,随时准备发起进攻。
“我此次要寻一人,给我让开。”
“寻人?我魔域岂是你随意寻人之处?!”
鬼马大杖一晃,又直直的挥了过来。
殒杀跳起,一翻身站于大杖之上,然后急速飞出匕首,眼看就要击中鬼马,却被他灵巧一躲,匕首丢进了黑洞深处。
“我看你找死!”
鬼马被殒杀的举动激怒,他大杖一丢,便化作了一根银白长鞭,抬手一甩,魔气即刻倾来,殒杀不敢犹豫,急忙闪避,可是鬼马身骑独角兽,移动迅速,加上他力大如牛,鞭子甩得又远又准,竟然让殒杀不消一会便又生了新伤。
“殒杀哥哥,小心!”
小狸也看得心惊胆战,却是一点忙帮不上。
殒杀眼见自己躲避不开,他竟把长鞭硬生接下,那魔气霸道,还没有碰到他掌心便感觉到了痛楚,低头一看,长鞭上还长着纤细坚硬的倒刺,他一握,倒刺入肉,鲜血直流。
“你倒是不怕死!”
鬼马一扯长鞭,然后大力的带着殒杀砸在地上,殒杀吃痛,不得不放开长鞭。
长鞭又变为大杖,鬼马冷笑一声,再次毫不留情的驾着独角兽奔腾而来,势必不给殒杀翻身之机。
“殒杀哥哥,你看鬼马!”
殒杀看去,却见鬼马的移动位置奇怪诡异,他不论长鞭多长和独角兽有多强大,他始终围绕着法阵在回旋,好像他只能遵守一种轨迹。
“我明白了,他无法离开法阵!”
殒杀受够了败于下风的滋味,他更憎恨找寻机会的拖泥带水,此刻他一身创伤,却也更想打败敌人。
赤瞳绽放着华丽的色彩,殒杀放下左手的孤单匕首,他盘腿坐在原地,双手在空中结了一个复杂的法阵,以血为引,他用食指把法阵全数描画三次,直到法阵纯白的颜色变成深红,他的眼睛,暗红如即将泣血。
“起!”
殒杀大喝,自他的头顶骤然抽出了一把大过身体两倍的血剑,上面符文细如发丝,可是都闪着惊人艳冽的光芒。
“这是什么!”
鬼马有些惊慌,看着血剑来势汹汹,若是被它击中,只怕会一瞬间魂飞魄散,魔元俱毁
“殒杀哥哥”
阿狸感知到他的力量此刻正处于失控状态,附身在匕首上她都发觉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殒杀食指相贴,指引着血剑怒喝:“起!”
一瞬间他黑发飘起,面孔邪媚,双眸皆为血红,在他的眉心处,明显可以看到一个黑色的花瓣印记,只见血剑被他引起,连带着眉心放大无数遍的印记一齐镇向了鬼马。
鬼马自知已经酿成祸端,本想撤回到法阵中央,可是血剑步步紧逼,他已经毫无退路,独角兽受惊一阵乱窜,使得鬼马大杖再未能对殒杀构成威胁。
“汝必将死之!”
殒杀变了一个人一样,扬起血剑至半空,然后面无表情的落在了鬼马的头上。
“落!”
一刹那,法阵损毁,鬼马与他的独角兽顷刻毙命,殒杀启唇,便见另一支匕首从黑洞飞出,他抬手接住。
“破!”
血剑击入黑洞,随着他一声令下,黑洞竟一刻间破裂成碎片,这意味着,魔域也不复存在了
“殒杀哥哥,你真厉害魔域魔域消失了!”
阿狸兴奋的大叫,然而当她变成人形之时,殒杀已经倒地昏迷,他的血剑化成了血雾,飞到了他的赤瞳之中,他的额头的黑色印记也不见了,他也失去了知觉。
“殒杀哥哥,你这是怎么了!”
阿狸拍拍殒杀的脸,却没有得到他任何的回应,原本感受到的失控的力量也消失了,他的身体正处于一种极其复杂的状态。
无心做了好长的一个梦,她梦见自己如愿以偿的和殒杀在一起了,他待她极好,不同之前的冷漠,他笑的时候俊美无双,还会亲亲的牵他的手
她和他拜堂成亲,为他生儿育女,洗手作羹汤,学着长袖善舞
他一直都很好,直到夕阳迟暮,她白发苍苍,他的笑容还是一点也没有变,他从来不会跟她吵架,也不会忤逆她的想法
他完美无缺,尽善尽美。
可是,她却觉得那不是真的殒杀
等她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和他过完了一生
耳边响起凄厉的哭声,她觉得吵得很,伸手去捂耳朵,可是那声音越来越大……她没有办法,她竟然一下醒了过来……
殒杀躺在不远处,有一只小狐狸依偎在他的胸口,发出凄厉的叫声。
她看看她的手,还握着金黄剔透的凤凰笛。
原来,那真的是一场梦啊。
还好是一场梦。
太过温柔的殒杀,就不是殒杀了。
她宁愿默默的跟在他身后,哪怕一辈子不见天日,她也不要一个不像殒杀的殒杀。
“殒杀你怎么了?”
走近一些,那狐狸一下便跳了下来,乞求她救救殒杀。
“你这小狐狸哪里来的?”
阿狸出声说话了:“你是无心姐姐?”
无心吓了一跳,打量了好大一会才确定确实是面前的小狐狸在说话。
“嗯,我是无心,殒杀这是怎么了。”
她试试他的脉搏,已经没有了动静。
她急忙给殒杀传送元气,可是元气却完全不能进入他的身体里,好似被结界都挡住了。
“这这是”
她不敢相信,再次确认却让她忍不住哭了起来:“殒杀你醒醒”
“无心姐姐,殒杀哥哥是为了救你逃离魔域才会力量失控现在好像没有生息了”
“殒杀是为了我”
无心反复的喃喃自语,泪水却停不下来……她竟然害了殒杀那个梦竟然让他为了救她没了性命
“殒杀你醒醒”
“无心姐姐,你也没有办法救殒杀哥哥吗……”
阿狸也落了眼泪,一刻也不忍心离开殒杀的胸口,现如今,只有这里还有丝毫余热。
“这是”
无心拿过他腰间的回魂水,她可从来没有见他提起过,她问阿狸:“你可知这是什么?”
“听殒杀哥哥说好像是回魂水”
无心一听立刻抹了眼泪,:“就是它!回魂水!”
她知道回魂水能救已死之躯,就算是死去三日也能峰回路转,她相信殒杀,一定会醒过来。
把回魂水给殒杀服下后,无心满怀期待的又试了试他的脉搏。
“无心姐姐,怎么样?”
无心失望的摇头,还是一点用也没有,她抱住殒杀,这才发现他一身的伤,有些伤口鲜血都没有凝结,想到他为了自己这样,她感动的同时不免心如刀割……
他怎么可以那么自私,把她一个人留在鬼道
这时,天空传来一声悠长的鸟鸣声,无心抬头,看见一团火红飞翔而来。
“火凤!”
原来那是她派去打探消息的火凤,可是现如今又有什么意义,殒杀都已经
火凤飞到殒杀的旁边,用长喙碰了一下他的脸,发觉没有了温度,火凤低鸣了一声,然后它做出了一个让无心目瞪口呆的举动。
它与阿狸交头接耳了一番,只见阿狸听了频频点头:“嗯,好,我知道了。”
“火凤”
“无心姐姐,现在只有它能救殒杀哥哥了。”
“真的”
没等她说完,火凤直飞上天,然后一路俯冲,在空中化作了一团灵气,最后融入到了殒杀体内。
火凤消散后,殒杀突然有了动静,他闭眼抓着胸口一个劲的挣扎,无心在一边看着揪心得很。
“殒杀你怎么了”
殒杀完全听不见她说话,在地上不停的挣扎,然后他的手打上自己的丹田处,一口黑血吐了出来。
“殒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