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辚辚在街道上行驶,从朱雀大街拐进华阳道,行人渐稀,外头没了吵闹声,倒是一轮朗日渐升渐高,照在车帘上,淡紫色的锦帘透光,紫色浅了,像一块画布,其上银线绣的白梅却更深了,像画上去的。
大约晌午时分,外头马倌“吁”了一声,马车停下,凌子先行下车,替若弗撩了帘子,伸手让她搭着,扶她下马车。
日光太灿烂了,若弗不由眯了眯眼,她抬手遮额向远处眺望,绿油油的旱田后是一排整齐的学塾,隐约可听见朗朗读书声。
周家宗族的大多数孩子都在这儿读书,每年每家都得往宗祠交一笔银子,供祖祠的香火和延请名师教学的费用,每年若弗家都交得最多,不过她和她哥哥并不来这儿上学,一则离家太远,二则同宗的后辈里什么人都有,他爹怕他们跟着学坏,所以另请了夫子在家授课。
若弗信步走过去,她想看看几十个孩子坐在一起读书的情形,那一定很热闹!
渐渐的,她听得清他们在读《中庸》的第八章:回之为人也,择乎中庸,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她忍不住也在心里默念。
正在这时,她眼前忽而走过一着海青色流云暗纹锦袍的男子,他抱着一捆柴火。
若弗怔了怔,还当自己看错了,她眯了眯眼再看,不错,不错!那正是她哥哥!
他不是在湘州任通判么?哪怕被通缉,也应当躲在南方,怎会千里迢迢回来京城?
她立即快步跟上,跟着他往学塾旁的伙房去,她张开口想喊一声哥,可思及哥哥如今是通缉犯,到嘴边的那个字又咽了下去。
“可是刘生哥哥?你先前不是说要考功名么?怎的在这儿烧火?”若弗故意喊另一个人的名字,叫住他。
前头那人顿住步子,低着脑袋缓缓转过身,走近她,“是若弗妹妹啊,许久不见了,唉,我不是不想考功名,实在是……说来话长。”
这熟悉的声音不是哥哥又是哪个?若弗心中的狂喜,简直压抑不住,她急急道:“不考功名可惜了,怕是你爹逼着你来的吧,你同我好好说说,回头我来劝他。”
若弗挥挥手,示意凌子等人不必跟来,而后,她便随周弈进了伙房旁一间专放杂物的小室。
木门拉开,日光照进屋里,空中漂浮着微尘,若弗赶紧用帕子捂住口鼻,只剩一双眼睛在外头打量这小室。
两侧堆满了桌凳等杂物,中间留下一条只可容纳一人走过的过道,若弗随着他往里,里头开阔些,摆了一张矮塌,连枕头也没有,只一条灰白色的薄棉被,像揉皱的纸,胡乱堆放在榻上。
“哥,你……你这些日子就睡在这儿?”若弗指着那矮塌。
周弈回过头,他已红了眼眶。
“哥!”若弗哽咽着,扑过去抱住他,紧紧抱住他,眼泪扑簌簌落下,沾湿他的肩。
周弈轻拍若弗的背,沙哑着声道:“阿弗小声些,莫让外头的人听见。”
若弗压抑着哭声,重重颔首。
近一年不见,兄妹二人无声地对哭了一场,好一会儿才止住。
随后,周弈让若弗坐在矮塌上,他自己则在一旁的小杌子上坐了,有些难为情地道:“我这儿没有茶水,你要渴了,我领你去伙房喝。”
若弗摇头,同帕子揩着泪,“不必了,哥哥还是同我说说你吧,你是如何躲过官府的耳目回京的?”
“大约是我运气好吧,再加上几个江湖朋友帮忙,就这么回来了,其实我也才回来一个多月,一回京便来了这儿,刘伯伯见我没处去,留我在此处同他一起打杂,如今风声虽不如先前紧了,可我还是不敢抛头露面,整日都待在伙房,能不见人便不见人。”
“哥哥真不容易,我的境遇却比你好一些。”
接着,若弗便将自己被宁家收留,后跟了戚氏回京的事儿都一一道来,唯独隐去了宁长青。
周弈摇头,长叹一声,“你也不容易,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在那穷乡僻壤,想必吃了不少苦,不过……”周弈将她上下一通打量,觉着她较先前大为不同了,可有说不上是哪儿不一样,“阿弗,你变了许多。”
“是啊,我也觉着自己变了,”若弗低头,拨弄着腰上鸾带。
“不过,无论怎么变,都是哥哥的小阿弗,”周弈含着泪笑,伸出手去抚了抚若弗的鬓角。
“哥,你别再招惹我,回头我又要哭了,”若弗说着,吸了吸鼻子。
周弈笑了声,而后抹了把泪,肃了神色,“你说你现在住在国公府?”
若弗道是,“伯母说我离家之前已国公府已向我下了聘书和聘礼,便算是国公府的人,伯父会去向圣上求情,如此我便不会因爹爹的案子被连坐。”
听罢此言,周弈大大松了口气,颔首道:“如此再好不过了!”
若弗离家时他在湘州,并不知她是为逃昏才出走,还当她真如她自己说的,只是为了去寻他,是而,他以为若弗是心甘情愿嫁给秦汾的。
毕竟,秦汾是她自小玩到大的唯一的伙伴,虽然脑子不大好使,可对若弗那是没的说的,况且论家世,国公府可不是周家能攀上的,所以若弗愿意嫁给他,也不奇怪。
“哥,要不我去跟伯母说说,让她给你寻个好住处,”若弗说着,环视了眼四周,“如此你也不必在这么个地方受苦。”
“不必麻烦,我在这儿便很好。”
“可是……”
周弈抬手,“多一个人知道我在京城,我便多一分危险,虽然我信得过伯母,可她给我寻住处总得派人手,不免让更多人晓得,我不能冒这个险,况且我在这儿过得也挺好的,”周弈故作轻松地笑。
“好什么好啊?”若弗瞥了眼身侧那乱糟糟的棉被,“还不如原先家里的小厮们住得好,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枕头也没有……”若弗说着说着,又哽咽了。
这时,屋外传来凌子的喊声:“小姐,时候不早了,该回了!”
若弗怔了怔,看了她哥一眼,高声应了句:“好,我就来。”
周弈神色一肃,“阿弗,我们得长话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