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上完了药穿上衣裳,园外也传来婵儿的声音,饭送来了,离华开门接了打发了人。
菜色果都是些清淡的小菜,分量很足,两人吃了足够,只那饭……原只给离华一个那可吃两顿了,但一个大男人吃怕是需要三份才行,汤倒是有一大盅。离华移过一个小几置于床上,将菜碟摆好,用带来的两个小碗,分别盛了一碗汤一碗饭,余下的连盒一起全递给床上的人。
“将就下,省得碗多了让人起疑。”
又返身从柜里取了双银筷自己用。
男子看离华那一小碗饭心下感动,将手中大盒里的饭往离华碗中拔,道:“我曾四日未进一粟照样活着,每日能有一饭充饥足已,姑娘莫委屈自己。”结结实实地压了又压,小碗里足放了两碗的分量。
离华看着这往自己碗里拨饭的人,眉宇平静,神色坦然,似是一件再自然简单不过的事,可她……这一生却从未曾有人将碗中的饭分一些给她。无论是从前富贵还是而今的卑贱,这样平常里透着亲密的事她从未曾体会过,看着灯下那张写满沧桑却又充满坚毅的脸,离华恍惚了。
男子拨了几口饭,却见床沿坐着的离华犹自怔怔地看着他,眼中神色奇异,不禁问道:“姑娘为何不吃?”
“哦。”离华回神,看看碗中堆得满满的饭,自己平常便是这一小碗也吃不完的,唇动了动却终没说什么,只是安静地一口一口吃完整碗饭,又喝完那碗汤。
完了,男子将碟里剩下的菜全倒自己碗中吃尽,又端了汤盅要再给离华倒一碗,离华忙拦住他,“你喝吧,我今日实已算吃得多的了。”
男子看一眼离华,然后笑笑,不再气,又慢慢将一盅汤喝完。
正吃完了,娥儿又送热水来了,离华收了银筷,将碗碟收进食盒给娥儿带去,自己接过热水进来。
倒了一盆水给男子擦洗了一番,然后放下帐帘,又移过屏风,将剩下的热水倒了浴桶里。
幽静的夜里,只有窸窸窣窣罗衣落地的声音,然后是哗哗水声,一缕有别于檀香的幽香淡淡地萦绕于房中。
男子侧卧于床里,闭着眼想睡下,可头脑却是清醒异常,无一丝睡意。听着帐外的声响,闻着萦绕于鼻的幽香,这一刻,心头的滋味竟是平生未有。
帐帘再启时,幽香伴着灯光扑面而来,令他不禁睁目,却在那一眼痴了。
素白中衣,湿润黑发,玉面丹唇,铅华尽洗,却是芙蓉天生,清丽不可方物。
看着他那样的眼神,离华也是一呆。
“琅华原是瑶台品。”正当两人神摇意动时,门外忽传来轻缓地吟哦,两人同时一震,“甘露育出珍珠果。”
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犹带着淡淡惋叹,离华听清了那声音,面上不禁露出了浅浅笑容,安下心,冲男子摇摇头,然后启门而出。
桂花树下,白衣少年舞剑如龙,团团剑华比那天上的月还要耀眼,银芒裹着那点点星黄泻了满园,清朗吟哦仿若古琴沉鸣,一字一音皆撩动心弦。
“一朝雷雨断天命。”剑风飒飒,急卷黄花,“堕入凡尘暗飘零!”半空花飞,似倦似怜,剑光敛去,终落尘埃。
月下桂花,清影摇曳,夜静风凉,少年如玉。
“我来是想问你,要不要我带你离开这里?”
桂花树下,白衣少年轻轻淡淡地说着,可离华的心中却激千层涛浪。
园中很静,门边的人静静地站着,树下的人静静地等着。
良久后,离华缓缓开口,“你带我离开,能一生不弃我?”
韩朴眉头不自觉地微微一皱,道:“我又不是你什么人,何谈一生不弃?你难道就不能自己过活?”
离华看着韩朴半晌,忽然间哈哈笑起来,笑出了眼泪,笑弯了腰。
“你笑什么?”韩朴一扬眉头,“若不是看在你与姐姐有渊源,我才不理会你呢。”
离华收住笑,眸光凌凌,“你因看在青王的面上所以要‘救’我?”
韩朴敛起眉头,“你既是琅华公主,想来沦落此处必有苦处,所以我助你离开。”
“离开?”离华似笑似讥地看着韩朴,“外面天高海阔,山清水秀,人善如佛吗?”
“外面虽非乐土,但在我看来却是自在。”韩朴答道。
“哈哈……自在!”离华一声长笑冷厉如霜,“你可知我为这‘自在’两字受了多少苦?你看在姐姐的面上要‘救’我这可怜人出苦海,可……可当年若不是风惜云与丰兰息我能有今天?灭我家国,害我父王,让我无处可安,这不都是拜你的好姐姐所赐吗?”
“你!”韩朴闻言不禁有了怒意,“当年我虽不在姐姐身边,可我早找过齐恕他们,那几年发生了些什么事我早叫他们告诉我了,姐姐当年视你如妹,待你爱护有加,你莫要恩怨不分!”
“恩?那样的恩……你休要再提!”离华厉声喝道,只觉得胸口翻涌,这么多年的恨与怨因着眼前这个人此刻全部纠结发作。
“姐姐与那……人是灭了北州没错,可你若说姐姐做错,若敢怨恨姐姐,你休怪我对你不气!”韩朴一张俊脸气红,清朗的眸子此刻冷厉地盯着离华。
“我就是要怨,就是要恨,你又能如何?怎么?要杀了我吗?”离华走下台阶,一步一步逼近韩朴,眸中是又毒又利的恨意,“凭什么她灭了国杀了人却是彪柄史书的千古功业?凭什么我国破家亡却不能怨恨?凭什么我千金之躯却被那些恶人糟蹋?凭什么我堂堂公主却要沦落青楼?凭什么你敢站在这里指责我?”一连串的诘问冲口而出,埋了那么深,藏了那么久的凄苦怨恨全部冲向眼前这个揭起她伤疤的人。
“你说被恶人糟蹋是什么意思?”韩朴本是恼怒万分,可听到最后万丈怒火全消了,皱紧眉头看着离华,“你到底是怎么到了这离芳阁的?”
“哈哈……你不知道啊,我来告诉你。”离华放声长笑,此刻她完全不顾会惊起他人,完全不顾守了许久的秘密就此曝光,此刻的她被一腔怨恨所控,理智早已离她远去,只想将满腔的爱恨怨仇宣泄而出,“‘自在’,可不都是因为这两字啊,当年他死了,父王死了,北州亡了,可我想外面天高海阔,任人逍遥,我便忘了那家国破灭的仇恨,弃了琅华公主的身份,以一个平民百姓的身份重新活过,不要荣华富贵,也摆脱那份刻骨伤痛,但求江湖山水自在一生。哈哈,我这想法没有错吧?”
她眼睛灼亮异常地望着韩朴,眸子燃着疯狂的焰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