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会有几个一辈子也没见过几次面、比小区门口早餐摊卖包子的老板娘还要生分许多的远房亲戚。
老一辈的子女多,枝叶散得开,后辈不居住在一处,有几个这种连着血缘关系的陌生人再正常不过。偏偏逢年过节一聚时,老人喜欢蹿腾着孩子们熟络,他们还不懂,即便是连着血脉,人们也还是会渐行渐远的道理。
可白鹭洲以为,老人不懂,同为年轻人的小亲戚总会懂吧?
就算不懂……
正常人类也应该能感觉到……此刻尴尬到仿佛凝固的空气吧?
宋七月已经喝了八杯茶了。
她也是如坐针毡,手足无措,只能通过不停喝茶来掩饰自己那抓狂的心情。
该死!
要不是为了黎青,她这会儿已经在跟着DJ蹦迪了!
宋七月本以为自己和这个白鹭洲应该是类似于表姐妹的同辈关系,谁能想到,她回家扒了半天的族谱,居然在向下两行才找到白鹭洲的名字。
这怎么办?
她原先想好的所有以“姐姐”开头的寒暄,顶上一个表姨奶奶的身份后,瞬间统统都奇怪了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接下来该说什么……
白鹭洲默默看了宋七月一会儿,轻声打破了沉默:
“……你很喜欢喝这个茶?”
宋七月陪了个假笑:“哈哈,是。”
其实她根本没喝出啥味,这里的茶味道淡垮垮的,喝起来跟抹布水没两样。
白鹭洲:“看你不像是喜欢喝茶的人。”
宋七月:“是,是是。”
白鹭洲:“那你还觉得好喝。”
宋七月的大脑宕机了一下:“我……刚刚说好喝了?”
白鹭洲:“你的意思是这样。”
宋七月:“哦……”
受不了了,这完全是尬聊。
白鹭洲端起茶杯,直言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找我?”
“我……”宋七月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就是想和表甥孙女你联络联络感情。”
白鹭洲:“……”
白鹭洲在接下来的一分钟里尝试张开过两次口,可始终都没法说服自己对着眼前这个连衣服都不会好好穿的年轻女人喊出一声“表姨奶奶”。
于是又沉寂下来。
就这样一同干坐着能联络感情吗?宋七月不知道,但她也没别的办法了。
看来,以后每天到白柳斋来和白鹭洲坐一坐是无法避免的了。尽管和白鹭洲待一起的时光简直可以称得上度秒如年。
真好。
宋七月咬住牙根,又狠狠灌下一杯茶,逼自己使劲往乐观地想。
这里的一秒等于一年,那是不是意味着她再多来几趟,就可以比正常人多活几千年了?
.
转眼,便是一个月后。
天气又凉了一些,几场秋雨洗涤过去,几乎是每过一场雨便要添一件衣的程度。
趁着周末,池柚准备回家一趟。
这些日子她真的没再去打扰过白鹭洲,日子淡淡地过着,看似并没有和之前有太大不同。只是有时她会想,连她都有种宁静似乎从未打破的错觉,那对于白鹭洲呢?
那波纹涟漪,只会比自己的心湖水面还要平缓吧。
原来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就是这样脆弱,主动的那一方不再主动后,或许真的一辈子都再也不会见面了。
而有些遗憾培豢多年,未及抬芽,又沉沉埋入土中。
池柚有一点很奇怪:一些小事上遇挫,她还会像常人那样难过伤心一番,可真的碰到了人生转折点上的大事,她又冷静得不像个正常人类,仿佛所有情绪都在一秒间消失。
她很多地方都和普世不太一样,这或许是遗传自父亲孙金文。
就比如此刻。
她只知道按照公俗良序来说,断舍离该难过、被推开该流泪。她试图学着和其他失恋者一样去酒吧买醉,又去江边一个人望着夜空发呆,可是在高脚玻璃杯中平静无波的酒面与看起来和往日无二的月色中,她却慢慢地看清了自己心底的那一片荒芜。
她像是一具再也难以滋生任何感情的死尸。
然而,心底深处又有些怪怪的感觉,她说不上来。
不像痛苦。非要形容的话,倒有点儿类似于是某种窒息。
……仿佛死尸被捞出了福尔马林。
最后的一点湿润与鲜活,也蒸散无了。
池柚不知道该如何定义白鹭洲在自己心里的意义,她只能打出这样的比方。
她就是觉得自己的生活剥离去白鹭洲之后过得很“干涸”。干涸得快要让她又失去人形,变回白骨。
和黎青以及那些舍友一样,池柚一回家,母亲池秋婉便轻易地看出了她身上的沉沉死气。
池秋婉知道白鹭洲对池柚塑成的羁绊,也知道二人重逢后池柚一直在执着的事,所以很快猜到和这个有关。
池秋婉端来早就切好的水果,温柔地和池柚说:“小柚子,晚上去餐馆吃大餐好吗?”
池柚撑起一个笑,乖乖点头:“好。”
池秋婉:“想吃什么?”
池柚:“您想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吧。”
“对了,上次一个姓黎的女同学来给你还书,书里夹了几张火锅店的折扣券,这两天该过期了,你前段时间一直住校也没回来,刚好今天赶上。那个火锅店离咱家不远,咱们就去那里……”
池秋婉说着,池柚只心不在焉地应了声作回应。
晚间时分,到了饭点,池秋婉去池柚的卧室叫她出门。
推开门,池秋婉便看见池柚软塌塌地窝在椅子里,似乎她回家后一进屋就是这个姿势了。
走近细看,还见池柚手中抱着一个黑乎乎的干尸头颅,被经年日月的盘玩摩挲得油润发亮。
这颗头颅是池柚从二手老市场淘来的,听那老板说是从埃及过来的货,以类似于制作木乃伊的手法保存下来,先是泡在盐水中去除多余水分,再用古草药与古香料涂抹防腐,最后以木钉固定每处会活动的骨骼。不知真假。
池柚很喜欢,她总是像盘核桃一样盘它。她说,这颗头后脑勺很圆,很漂亮,白老师的后颅骨就是这样漂亮。
池柚还给这颗头起了名字。
——她叫它“埃尔蒙特·翠花”。
池秋婉见池柚在出神,于是伸手拈起翠花头顶那稀疏的几缕头发,将干尸头放到桌上,说:“小柚子,走啦。”
池柚回过神,忽然想起了什么,说:“我再给旺财加点水和粮就走。”
池秋婉:“我已刚刚加了,它已经吃过了。”
“那、我们走吧。”
池柚起身前,又恋恋不舍摸了摸头颅的后脑,如一个寻常女孩子温柔地抚摸宠物小狗般。
母女二人收拾妥当后出门。
已是夜晚,天空下起雨来。
下楼走了一段时间后,空中气流骤然猛卷,风雨横吹。
眼见雨伞已经遮挡不住,池秋婉忙带着池柚找到街边最近的一家便利店,在屋檐下避雨。
这雨势来得猛,去得也快。
约摸十多分钟后,雨丝又变得细疏垂直了。搁浅在檐下的行人们撑起伞,回归到川流不息的路,泅渡向各自的目的地海。
池柚正要撑起自己的伞时,忽听旁边便利店的门打开。
她忽然就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莫名的,没有由来的,让她浑身一颤。
她僵硬地回过一点头。
果然。
正如预感。
开门的,是白鹭洲。
晚间的车流引擎声与鸣笛声潺潺淌过耳畔,空气里是柏油马路被雨淋湿后的微微土腥味。在便利店的门打开的瞬间,门内的咖啡香气与关东煮的香气飘出。
白鹭洲走出来,身上好似还多沾了一丝烤面包的清甜。
她正拎着一袋面包,卡在塑料袋提手中的手指戴了一枚翡翠戒指,空山新雨般,将一抹颓林与山风箍于那处。
白鹭洲的另一只手上还握着亮屏的手机,是和某个人的聊天界面。从打眼看到的几个字眼中可知,她是应那人的请求来这里买面包的。
指缝里隐约露出那人的备注,什么“姨奶奶”。
蓦地,池柚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便利店的玻璃墙是单向玻璃。所以她站这里十几分钟都没发现店里都有什么人。
那白鹭洲在里面,有没有看见她呢?
如果看见了,是看了一眼就移开目光,还是也注视了她一小会儿?
这些想法一瞬涌出,席卷大脑。可又不及细想,她的身体就立即下意识地靠向了旁边的母亲,小声急急地说:“我们快走。”
她既然决定了不去打扰对方,那就要言行如一。
然而池秋婉应声回头,却刚好看见了白鹭洲。
池秋婉很是惊喜,脱口而出:
“白老师!”
白鹭洲抬起眼,微微一笑,也打招呼:“池女士,您好。”
池秋婉走上前寒暄:“好久没见您了,一切都好吗?”
白鹭洲:“都好,您家里怎么样?”
池秋婉:“就跟以前一样。我一直念叨着什么时候请您吃个饭,您教小柚子的时候都没好好请过您,我一直都惦记着。”
白鹭洲:“您气了。”
池秋婉:“哎,这叫什么气。您为她做了那么多,更别说那个暑假,她退学后一直在家我都快急死了,要不是您愿意上门来亲自教她,她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听着母亲唠叨起陈年旧事,池柚选择性地关上耳朵,尴尬地装作去看街上的车。
黑夜里,湿润的地面倒映着斑驳迷离的城市彩光。
广告灯牌的虾子红,鹦哥绿,面上又被路灯敷上几缕散开的黄,鸡油似的漾晃。
车影飞驰而过,五光十色便短暂地破碎一秒,再一秒,它们又疯狂地长回原样,仿佛覆着薄薄一层可无限再生的血肉。
只要这雨不停,水不去,倒影的再生就是无休的。
池柚只看积水,不敢去看白鹭洲。
她也搞不明白此刻自己心底这无端的恐惧。
是啊。
竟是恐惧。
……真奇怪。
明明那是最朝思暮想的人,明明站在了离自己这么近的地方,可她却在深深地害怕着什么。
聊了有一会儿,池秋婉道:“白老师应该还有事忙吧?我就不拖着您了,咱们改天联系。”
白鹭洲点头:“好,有事您随时联系我。”
“行,白老师慢走。”池秋婉礼貌地道别。
池柚埋着头,全程一言不发。
“再见。”
白鹭洲说完,打开伞,走下台阶。
在白鹭洲终于背对过去时,池柚才敢抬起一点头,怯怯地偷看了一眼。
三级台阶走完,白鹭洲却忽然一停,又缓缓转过身来。
池柚连忙别开目光。
夜风拂过,吹起一片青黑发尾。
“池柚。”
白鹭洲的目光淡淡地落在了池柚的身上。
“你不和我说再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