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身上会出现的最矛盾的特点是什么?
在索然平淡的前半生,白鹭洲对这个问题还没有确切的答案。
但遇到池柚之后,她觉得她似乎为这个哲学难题找到了一种解答方式。
父母的血无疑共同流进了池柚的身体。除了两个人冠绝众人的高智商之外,他们也为池柚的命运立下了完全背道而驰的风向标。
池秋婉的医者仁心。
孙金文的变态扭曲。
在他们的孩子诞生的那一刻起,他们二人满是差异的血液,就已开始撕扯起这个孩子的一生。
——如果池柚只有池秋婉的基因,她便可以安心一头扎进纯粹的医者生涯,善良会是她唯一的本性。
她此生尽可以利用她的聪慧与学识,死骨更肉、触手生春,做一个会带来无数贡献的医学研究者,挺直腰背沐浴在所有人的称赞与爱戴中。
——如果池柚只有孙金文的基因,起码她可以像孙金文一样沦为彻底的变态,不管法律和道德会怎样裁决她,她也能够平静淡然地面对一切。
就像孙金文临死前那样,至少,在自己的世界里是逻辑自洽的。
可池柚很不幸地各拥有了一半。
所以她残忍,嗜血。
可又善良,无辜。
她注定要一边划开血淋淋的筋肉,一边被自己的良知永无止境地痛苦地审判。
她注定是分裂的。
矛盾的。
自我怀疑的。
无法统一的。
在她的良知还没有被社会体系驯养成熟时,就会像现在这样。
她不懂自己身上发生的所有事,不懂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不懂为什么自己的人生才刚开始,就好像已经被全世界深恶痛绝地抛弃了。
因为不懂,所以走向崩溃。再分裂,质疑,歇斯底里,恶性循环。她的结局,似乎在开端时就已被谱写完成。
白鹭洲感觉自己都能一眼看到这片狼藉的收场画面。
可凭什么一个人的悲剧会从出生那一刻就被写定?
没有这样的道理。
不是吗?
白鹭洲从路灯的圆罩中走出,微微瘸着,不再像身处人群中时那般极力掩饰自己的腿脚问题,摇晃着走到池柚的面前。
“老师。”小池柚不确定地喊她。
白鹭洲来的路上走得太急,呼吸还有些不匀,轻声问:“怎么不回家?”
池柚:“老师,您还愿意来看我?”
她看起来好惊讶,
居然还会有除了家人之外的人找到这阴暗的角落,来看看她。
白鹭洲的心尖不由一痛。
她强压下情绪,又问:“你不回家,在这里做什么?”她眼神向下瞥,“为什么要这么做?”
小池柚看了看地上被剖得乱七八糟的动物尸体,沾满血污的手忙伸过去,把它们摆弄整齐。
“我就是……带点贡品来给爸爸,我看其他人来这里,不也带水果什么的……”
白鹭洲:“……”
这世上恐怕只有池柚会拿这些东西来做祭品。
不过,在众多平平无奇的祭品中,孙金文恐怕也就只喜欢池柚这一份。
池柚收拾到一只小麻雀,像是在捡起它的这一秒,她才注意到麻雀耷拉着的小脑袋。她忍不住举起它,端详了一小会儿。
“……好可爱。”
她由衷地夸赞,然后望向白鹭洲,静静的。
忽然,嘴角扯出一弧有些讨好的笑。
“如果我死了,您会带着这样可爱的贡品来看我吗?”
白鹭洲不置可否,反问道:“你准备什么时候死?”
“……我不知道。”池柚低头,将麻雀摆在孙金文的墓碑前。
白鹭洲:“你知道‘死’意味着什么吗?”
“……”
小池柚抿紧嘴唇,眼睛里瞬时蒙上了一层水雾,模糊地盖住深底里的痛苦。
她再开口,脸上牵强而苦涩的笑都消失,已经是哭着。
“意味着我可以不用再这么难过了,对不对,老师?”
白鹭洲蹲下去,将池柚拽了起来,环进自己的怀里。
她紧紧地抱住了池柚,微微颤抖着呼吸。
池柚在白鹭洲的怀抱中,也颤抖起来。
有一些话,池柚真的忍了很久了。她还这么小,能藏这么多心事,真的很不容易了。
于是在这仿佛能捂住她灵魂的一个拥抱中,她的嘴巴跟眼睛一起泄了洪,磕磕巴巴地、对白鹭洲说出了许多她从未和任何人提及过的酸苦。
她说,其实在白鹭洲来到云州三小之前,她就在默默地准备“死”这件事了,而且已经准备了很长时间。
她说她一直都觉得活着好累。
她打懂事起就发现自己已经沉陷在旁人异样的目光中,而她无论做什么努力,似乎都无法改变那些人的凝视。
那一双双眼睛,像极了走在漆黑夜路上时,树丛中一盏盏不会熄灭的萤萤鬼火。
于是后来,她会在妈妈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出家门,在周围的街道来回转悠,找一些因车祸或其他意外死掉的小动物,剖出它们的肠子精心保存起来。
她想等到肠子们可以结成一条绳子时,就用那条绳子吊死自己吧。
如果以后漫长的一生都需要这样度过,那不如,就在这里停下脚步。
可是——
可是这伟大的计划还在筹备中,就遇见了白老师。
“老师,是除了妈妈、姥姥、姥爷之外,第一个愿意接近我,给我系鞋带,和我分享润喉糖和奶茶的陌生人。”
小池柚感受着白鹭洲环在她背后的臂弯温度,哭得整个人身子都抖。
“您让我突然觉得,活下去……活下去……是不是还有机会遇到更好的事情呢?今天是您愿意送我早餐奶,帮我系鞋带,明天,会不会有多一个人,愿意和我说说话,在我递给他薯片的时候,不要打翻薯片袋子,而是笑着和我说,谢谢你……”
她的口吻,完全就是一个最普通的小孩,在表达自己对一颗最普通的糖果的希冀。
“可是……”
池柚的呼吸乱到让她有点缺氧了。
“可是,我已经按您教的去做了,我很认真地去学习做正常人了,为什么……为什么……是不是我一开始就想错了?我不应该想要得到那么多,是不是?如果、我想要的再少一点……如果我只是希望,他们能允许我留在学校里,只要我能留下,哪怕继续对我恶作剧,继续叫我小变态,怎么样欺负我都没关系……”
说到这里,她的哭腔已经濒临溃堤。
“老师,您说,是不是如果那一次恶作剧的时候,没有让他们在班会上对我道歉,这一切……就会、就会不一样了……”
白鹭洲打断她:“池柚。”
池柚模模糊糊地答应:“嗯?”
白鹭洲:“我问你一个问题。”
白鹭洲拍了拍池柚的后背。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你很不喜欢吃小青菜的味道,觉得入口就恶心。但小青菜说它愿意被切碎,被捣烂,被碾轧成汁,随你喜欢怎么做,它都可以接受。可是这样,你就会突然喜欢上它的味道吗?”
池柚:“……”
白鹭洲:“不会的。如果你讨厌一样东西,是不会因为它愿意将自己切碎,就喜欢上它的。”
池柚胡乱擦了擦眼泪,想了一会儿。
她仍不解:“可是他们为什么从看我的第一眼就不喜欢我呢?他们都还没有认识我。我的意思是……就是……如果我是小青菜,他们都还没放进嘴里,就……”
“人们的喜欢与不喜欢本就很莫名其妙。”
白鹭洲叹了口气。
“你要记得,以后也永远要记得:这世上,本就不是所有的鱼都生活在同一片海中。人与人之间难免会有许多的差异,喜恶当然也有。你也会有忍不住偏爱的东西、会有怎样都喜欢不起来的东西,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对吗?”
“所以生为小青菜不是你的错,你做好一颗小青菜本来的样子就好。不要纠结有些人好像不太喜欢你,更不要切碎自己,不要丢掉自己的尊严。”
白鹭洲极力地用这样的比喻去试图和一个孩子传输:
盲目地责怪自己、鞭笞自己、甚至牺牲自己,真的抵达不了问题的终点。
池柚沉默了很久。
她又沉沉地小声嗫嚅:
“可是,小青菜也会有人喜欢,为什么……好像根本就没有人喜欢我?”
“不是这样的。”
白鹭洲垂下眼。
“除了那些就是看你不顺眼的人之外,还有很多盲从的不知情者。他们还没来得及看见真实的池柚,就冒冒失失地跟着做了那些选择。你知道的,大人们和不懂事的孩子们总是很浮躁,他们需要很长的时间。”
池柚皱着眉,努力地去理解这些话。
“是吗?”
“嗯。”
白鹭洲点点头。
“所以你可以不可以再给其他人一个机会?”
池柚:“其他人?”
白鹭洲:“那些你还没有遇到的,会在你未来出现的人。新的同学,新的舍友,其他老师,其他朋友。”
池柚问道:“他们会像老师您一样,对我那么好吗?”
白鹭洲缓缓说:“我只知道,虽然你说我是第一个,但,我绝对不会是唯一的一个。”
池柚侧过脸。
她轻轻地眨眼,懵懂的眼瞳里映着白鹭洲近在咫尺的翘起的发丝。
它们正随着白鹭洲说话时的呼吸,柔软地起伏。
“你想想,等你再长大一点,念中学的时候,其他孩子们也成熟了一点。总有人会开始懂得在说话、做事的时候照顾一下别人的感受。你递出去的好吃的就会有人愿意收下,不仅会说谢谢,没准还会带更多好吃的送还给你。”
白鹭洲讲这些话时的语气,像是在给小孩念一本睡前的故事书。
“再长大一点,到念高中的时候,成熟的孩子就更多了。没准你也会遇到一两个跟你很像的人,他们不会觉得你奇怪,相反,他们会觉得你太厉害了。不用你拿零食讨好他们,他们也会主动来找你玩,求你教他们写作业,改错题。别人欺负你的时候,还有人会主动站出来说:这样是不对的。”
“就算高中的时候没有这样的人,等熬到大学,怎样都会有了。大学里的人是小学、初中、高中的十几倍,五湖四海的人聚集在那里,什么性格的人都有。而且他们更懂事了。他们不会像小孩子那样,随随便便就去欺凌一个人。总有人愿意耐心地接近你,了解你,在长久的宿舍生活里,慢慢地知道你是怎样的人。他们可能还会觉得你太可爱了,成年人那么复杂的世界里,你是那么那么纯粹的人。如果是我遇见像你这样的舍友,一定也喜欢得不得了。”
“你也一定会遇到和我一样好,甚至比我更好的老师。这世界上人那么多,不可能全都是懒惰又傲慢的人。他们或许不会为你系鞋带,但他们会给你更重要的指引,带着你走向最适合你的那条路。在那条路上,你可以尽情地做所有你喜欢做的事。那时候你就会明白,没有生下来就‘错’的人,只有没有放对位置的天才。”
白鹭洲:“会出现的,这些所有能够对你抱有善意的人。”
池柚:“……”
白鹭洲:“所以,等等他们吧。”
池柚问:“他们真的会出现?”
白鹭洲:“会的。”
池柚:“不是骗我吗?”
白鹭洲:“我是大人,大人和小孩子这么认真地讲话时,不会骗人。”
池柚想了很久很久。
她偏着头,年幼的眼睛里已经隐隐破土出零星的开化。她还不明白这点改变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可她能感觉到,她的内心好像没有之前那么那么腐坏了。
她甚至开心。
甚至,也开始学会了一点点的期待。
她第一次,有一点想要去看看那个白鹭洲口中的“未来”。
“既然是老师您说的,我就……相信一次吧。”
池柚擦干净了脸上的眼泪,对着白鹭洲小心翼翼地笑。
没擦干的泪痕还在小小的脸颊上,让她看起来像一只刚从垃圾堆里被捡起来的旧玩偶。开了线,掉了色,破抹布般烂碎而脏污。但还好在那一双未被污染的眼睛中,透出了难能可贵的生机。
听到池柚这句话的这一刻,白鹭洲才松开了紧绷已久的那口气。
她的后背不知何时已全部汗湿,夜风拂来,满身的寒意久久不能消散。
没有人知道,在今天之前,她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曾在心里和池柚说了无数次的对不起。
对不起。
作为你的老师,却无法庇护好你。
对不起。
那一天,我能做的最强硬的事,也只是辞去那个对于学校来说无关痛痒的职位。
然而她身为一个“老师”的愧疚,好像终于在听到池柚点头说愿意相信她的时候,平了些许。
……
在这场注定要淋透你一生的大雨中,至少,我曾为你点燃过一盏雨雾里的烛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