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如二姐所言,池柚在白鹭洲的心中,或许的确算是特别的。
但绝不是喜欢的那种“特别”,更不是那种别别扭扭沾了点子暧昧的“特别”。
严格来说……
也不单纯是厌恶的那种“特别”。
旁人只看见池柚这几年常常来云师大找白鹭洲,就以为她们就是在这几年才有的牵扯,人人都觉得,池柚认识白鹭洲就只是在2、3年前。
真实的情况,白鹭洲不言语,池柚也不敢主动和旁人解释清楚。
说起来,白鹭洲自己也都要忘了。
第一次遇见池柚是在多少年前了呢?
那年她是18岁吗?
还是19岁?
池柚那一年又是多大来着?
9岁?10岁?
白鹭洲只记起那时她还在念大学,就读的本科,便是如今任职的云师大。
她是一早就准备好要做老师的。
本科时期,去往云州第三小学,是她职业道路必不可少的一次实习旅程。
时至今日,她仍清晰记得,进云州三小的第一天,她尚未来得及去班上看看学生,还在办公室放置文件夹与笔筒时,池妈妈便牵着年幼的池柚进来了。
白鹭洲就看着那个话都说不清楚的小孩绞着手指,站在她办公桌前,生疏地学着叫她“老师”。
L——Lao——
Shi——
池柚叫完后,一旁的池妈妈连忙摸池柚的头,鼓励说:小柚子真乖,就这么叫。
然后池妈妈拍拍池柚的肩,让她先出去找姥姥和姥爷,妈妈还有一些事要和新来的白老师聊。
池柚乖顺地走了出去。
白鹭洲取出一次性纸杯,倒了杯热气腾腾的水递给池妈妈,对池妈妈礼貌地说:“我只是来实习半年,有什么需要嘱咐的,还是和班主任说比较好。”
池妈妈笑了笑,说她知道,班主任那边该说的早就说过了。只因池柚情况特殊,哪怕白鹭洲只在班上待半年,有些事也还是要讲明白一些。
然后白鹭洲就知晓了池柚的全部。
知道了池柚从小就有自闭症,严重影响了她的情商与社交能力。
知道了池柚很聪明,聪明到需要跳级上大孩子的课,所以她的年龄比班里其他学生都要小。
也知道了池柚异于常人的癖好。
在这个看似天真到有点憨傻的小孩卧室里,其实摆满了泡在标本罐子里的内脏和刷得闪闪发光的各种头骨。她的玩偶堆里除了布娃娃和毛绒动物,还会偷藏一片胶带缠着的解剖刀。
显而易见,池柚是一个特别的小孩。
白鹭洲在了解所有事之后,并没有因为这些对池柚产生什么偏见。
她知道世界上有些孩子是这样的,这不是他们的“错”,这是他们基因里与生俱来的“特别”。他们的内心也有难以化开的郁结,也在自我的偏执和与正常社会的和解中摇摆。
所以她从来都没有厌恶过池柚。
哪怕是被追逐的最近这几年,白鹭洲也从不曾对池柚产生过什么讨厌的情绪。
说起被池柚追逐的这几年……
……
白鹭洲又不禁回忆起这些年间的一些往事。
原本离开那个实习的小学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池柚了。之后的许多年,她考研,读博,留校,继续做老师,一切都平平静静地按部就班度过。
人生在她计划好的轨道上,不曾脱离过一寸。
直到某一天,白鹭洲在自己办公室的桌子上突然发现了一块系着蝴蝶结的骨头。
白鹭洲没有在哪个动物身上见过那种骨头。科教频道她是会看的,啮齿动物或是卵生动物的大致特征她也多少有一点概念。这东西来历不明,实在透着几分诡异,她便拍了照片,在网上问了懂的人。
五分钟后,得到反馈说:
那竟是一块属于人类的踝部距骨。
!
白鹭洲马上报警。
警察非常吃惊,如临大敌,立刻派出数量警车,浩浩荡荡开进校园。
一时间学校的论坛声音变得惶恐慌乱,学生们一个个惊心胆颤,三两聚堆围观,面色惨白,议论不休。
警察通过监控和调查,十分迅速地锁定了目标嫌疑人,并实施抓捕。
两个小时后,白鹭洲作为报案人站在警察局门口,看见抓捕犯罪嫌疑人的警车开回来,不由地眉头紧锁。
在她身边的几个民警也伸了伸脖子,紧张地等待这位极有可能是变态杀人魔的凶恶罪犯。
可车停下,后座窗口里,竟是一张茫然青涩的女孩的脸。
女孩看起来娇娇小小,乖乖地坐在车子上,手上还戴了银晃晃的手铐。手铐粗实沉重,摇晃在那一双瘦弱腕子上,都快挂不住了似的。
她双手伏顺地放在膝盖头,无措地攥着裤角,随着警车的停泊,单薄身板颤抖了一下。
随后眼眸轻抬,目光湿漉漉地望出来。
与白鹭洲的眼神接触的一刹,这位“凶恶罪犯”紧张地眨了好几下眼。
之后警察很快查明白了,这其实是一次乌龙事件。
那块踝部距骨不是从真的尸体上挖下来的,只是那个女学生自己用陶瓷膏做的小模型,做得太好,以假乱真了。
而她之所以能做出人体骨骼模型,是因为她是个医学生。
作为医学者,接触过人体骨骼并不奇怪,做个模型更不牵扯犯罪。充其量也就是送礼物没说明白而已。所以很快,这件事就以口头的批评教育收了尾。
在调查审问的时候,白鹭洲越看越觉得那姑娘有点眼熟,默默回忆良久,才蓦地从记忆深处挖出这个女孩的名字——
池柚。
……
是她。
是那个特别的小孩。
——这就是白鹭洲与池柚多年后的重逢的第一面。
跌宕起伏的几个小时,简直仿佛一幕荒诞的魔幻现实主义剧场。
从警察局出来后,池柚跟上白鹭洲,在白鹭洲肩后两步的距离。
她踌躇着轻声问:
“老师,您不喜欢这个礼物么?我……解剖了好多尸体才做出来,做了好久好久呢。”
白鹭洲:“池柚,你知道我现在在大学里带什么课吗?”
池柚:“不、不知道。”
白鹭洲:“美食鉴赏课。”
池柚:“啊……?”
白鹭洲:“我在回办公室看到你的礼物前,刚在课上分享了白萝卜骨头汤。我本来今天中午想要吃骨头汤的。”
池柚:“……”
白鹭洲:“多亏你的礼物,我可能接下来十年对骨头汤都不会有胃口了。”
池柚:“对、对、对……对对对不起……”
白鹭洲这时候才扭头看了眼池柚,盯了对方一小会儿。
这时候,她才说:
“……你居然都长这么大了。”
池柚的脸上正是满登登的窘迫与愧疚,眼眶都红了,听白鹭洲这么说,耳朵却又迅速地泛起一抹红。是那种将将成年的孩子才拥有的、蕴含了些许幼气的年轻稚拙。
“是啊,我都马上要读研了。”
她忙又问白鹭洲:
“老师,我以后还可以给您送礼物吗?我没有恶意的,我就是、就是想感谢您以前对我的照顾。”
白鹭洲:“谢谢,不用了。”
池柚却像没听到,继续说:“我以后再送,都会在卡片上写明白:都是合法途径获取。不会再引起误会和麻烦的。”
白鹭洲:“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我已经说了,不用了。”
池柚沉默了好久。
太阳都将她的额角晒出细汗时,她才低下头,很小声很小声地轻喃:
“可是老师,我小的时候,所有老师来关心我,我也都说‘不用’。只有您,最后……还是……坚持关心我了。”
说到这里,池柚摸上自己的手腕,拇指摩挲着那条陈旧的编织红绳。
白鹭洲装作没听见。
她只继续往前走,也没有回应池柚的这句话。
从那天开始,池柚会常常去云师大,给白鹭洲送水、送糖、送花。
一送,就是两年多。
在这两年多的时间里,池柚只送送东西,或是旁听一下白鹭洲的美食鉴赏课。除了偶尔还会拿来一些奇奇怪怪的礼物外,不会再做别的什么。
最多也就是跟在白鹭洲屁股后面晃一晃,默默地当个挂件小尾巴。
就跟当年的小池柚一样,一言不发的,带着几分怯懦,在白鹭洲回头时,嘴里犹豫地含起半声“老师”。
学生们都在议论说,隔壁医科大的池柚在追他们师大的白教授。津津乐道,夸夸其谈,无比乐此不疲。
观来讲,作为一个追求者,池柚没有什么原则性上的毛病。
坚持,长久,细心,从来不会引起任何人的不适。有距离感,一直都很小心地把握着分寸。感情纯粹又柔和。
只是……
白鹭洲支起下巴,从副驾驶座的车窗望出去,眉尖浅浅一蹙。
……
她只是觉得……
那好像根本就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吧?
“洲洲,在想什么呢?”
二姐的声音忽然打断了白鹭洲的思绪。
等红绿灯的空隙,她敲着方向盘,饶有兴趣地偏过头看着走神的妹妹。
“没什么。”
白鹭洲放下胳膊,眉头又舒展成平淡无波。
“一个不怎么重要的人生小插曲罢了。”
二姐笑了一声,意味深长地说:“不会和那个送你染色玫瑰花的人有关吧?”
白鹭洲:“姐……”
二姐又道:“噢不不不,应该是和那个你会‘特别’给臭脸的人有关?”
白鹭洲:“……”
二姐:“这两个不会是同一人吧?”
白鹭洲不耐烦地叹了口气。
二姐哈哈大笑,说好了不开你玩笑了。
车子重新开始行驶。
等开到能远远看见四合院外的胡同口时,二姐想起点事,踩下刹车,有点头疼地抓了抓头发,啧叹了两声。
“一会儿到家,爷爷肯定又会给咱们这两个三十多岁的老东西催婚。你可要做好准备。爷爷上次特地跟我讲了,说是给你物色了个不错的口腔医生,就职三甲医院,人俊多金,家世很好,这回八成要和你提呢。”
白鹭洲:“……医生?”
二姐:“对,好像是爷爷某个老朋友的外孙,咱爸妈去年还跟他爸妈吃过饭。”
白鹭洲无情地给出评价:“受包办婚姻思想影响的不必要的联姻,除了达成根本没有意义的‘亲上加亲’,完全是会浪费时间的无效社交。”
闻言,二姐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白鹭洲淡淡道:“你不用帮忙,我自有办法婉拒掉。”
二姐:“我知道,我就是提前和你知会一声。”
白鹭洲:“嗯。”
车子拐了个弯,开始掉头调整,准备停在空置的白线内。
就在二姐盯着后视镜调整车身时,白鹭洲忽然又开了口。
似是不经意地随口一问:
“那人是在哪个三甲医院?”
又问:
“他就职的医院……还收研究生毕业的规培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