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当晚便走了。
第二日,前院的书房也空了,那些大人们没再来。
只有那个叫子瑜的年轻人,叫小厮送来了一封信。
信上他自称姓周名珏,字子瑜,称呼我为玉兰先生,想要与我共同商讨如何改造绘制现有的弓弩。
我对这些东西不是很感兴趣,一开始绘图,只是为了讨好二爷,顺便赚点钱。
接了信,看过了便随手一丢。
比起这个,我反倒对我身边的人更感兴趣。
譬如徐嫂子和小秦嫂子厨房一姐之争。
我第一眼就不喜欢徐嫂子,可几日下来,我也不得佩服,徐嫂子手上的确是有些功夫。
为了能叫我多少吃下点荤腥,她把肉剁得极其细碎,混着小菜蒸成糊糊,再把米捣成浆糊,掺杂着肉菜糊糊,或做成米糊,或捏成小团子,亦或者做一道咸甜口的点心。
托了她的福,这几日我多少能吃下点东西。
小秦嫂子也没闲着。
既然我闻不得荤腥,她就干脆由着我的性子,把素菜烧得十分好吃,往往就着一碟小菜,我就能吃半碗饭,吃完了还不会觉得恶心。
她俩的竞争日趋白热化,今儿个你做一锅子精致繁复的点心,明儿个我烧上一桌极费功夫的菜。
倒便宜了我和丫头们。
几日下来,不仅我的面色越来越红润,贪吃的红梅红杏甚至还长胖了一些。
“不止是她俩呢,”紫萱笑着打趣默不作声的红茶,“姨娘瞧瞧红茶,这几日又蹿了个子,可见到了庄子上,吃的东西油水足,红茶都开始抽条了。”
“可别再长了,”红桃抿嘴笑道,“她一个姑娘家长这么高,小心将来嫁不出去。”
红茶被打趣得红了脸,羞恼地白了红桃一眼:“就你嘴巴会说!你既然这么会说,那你倒是替小秦嫂子应承下秦管事啊!”
我听着她话里有话,忙问她:“应承什么?”
红茶的脸更加红了,竟然羞得说不出话来。
红桃就替她答道:“是秦管事问小秦嫂子愿不愿意留在庄子上,跟他一块过日子,若是小秦嫂子愿意,秦管事就来跟姨娘开口求这件事呢。”
这秦宝山的胆子倒是挺大,才来没几日,便直接要拐了我的厨娘走。
男女之事急不得,外人也不好插手,这事还是得问问小秦嫂子的意思。
若是她本人愿意,那我也乐意玉成好事。
我就叫红杏去请了小秦嫂子来,把一个个探头探脑的丫头们都打发出去,单只留下小秦嫂子。
可出乎我的意料,小秦嫂子竟然直勾勾地说她不愿意。
“为何不愿意?那秦管事是郑大管事看好的,人品、本事都过得去,若不是为了照顾老娘和早逝兄长留下来的侄女,他也不会耽搁到现在。”
小秦嫂子面色愈发古怪,说不上来是痛苦还是悲哀。
我便扫了一眼她脸上的胎记:“小秦嫂子,各人有各人的际遇,你先前因为脸上这块胎记,所遇非良人,那是老天爷给你降下的磨难,磨难过去了,你这不就遇上好人了么?莫要因为这块胎记,就错过了一段好姻缘,这世间,有情人难得啊。”
小秦嫂子摇摇头:“姨娘想岔了,我对秦管事本就无意,一则是因为我们二人都姓秦,这哪有本家和本家结亲的道理?二则,我如今只想跟着姨娘,并不想成亲。”
“我已经嫁过一次人,知道和男人过日子是什么滋味,无论这男人是好还是坏,在家里,他就始终是我的天,可我不愿意叫别人做我的天。”
“我自己就是我自己的天。”
小秦嫂子都走了好久,我还没回过神。
我自己就是我自己的天。
这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我竟然觉得既荒诞不羁,又十分可信。
千百年后,我的那个时空,有些女人还不敢理直气壮地说出这句话。
可千百年前的大丰,一个因为脸上的丑陋胎记,被世人所嘲讽,被婆家和夫君所不容的小秦嫂子,她却昂首挺胸地告诉我,谁也不能成为她的天,因为她就是她自己的天。
我在炕上想了一晚上,第二日一早,就去书房把周珏的信找了出来。
二爷说得没错,周珏年轻气盛,就算在信里称呼我一声先生,可字里行间也处处透露着不服气。
他在信里洋洋洒洒,详细地描述了他是如何发现现有弓弩的不合理之处,又想改成什么样,末尾还附了两张图。
人是狂妄了一些,但也真的是很有才干。
最起码这两张弓弩图就画得十分清晰,甚至连各个部件都标注好了。
我来了兴致,叫红梅把我那小书房的书都翻出来,又让红桃去跟秦管事说一声,叫秦管事请郑山为我寻一把小巧的弓弩来,我要拆弓弩,造神器。
有了事情做,这日子就过得很快。
我和周珏一天要通两三回信,一开始就是纯粹讨论正事,偶尔急了,还会在信里互骂。
到了后来,周珏便会在信里夹带着问候我几句,譬如先生用饭了不曾,最近身子可还好,今夜月色不错,先生笔墨清香袭人,是否熏了香等等。
这已经越矩了。
我回信时刻意不回他的那些话,依旧公事公办,闲下来就用刀细心裁掉他那几句唐突的话,把剩下的再拼起来,粘在墙上。
周珏废话很多,哪怕我已经裁去了些不合规矩的话,剩下的也依旧都是没什么营养的屁话。
十句里能挑出两句有用的就不错了。
我用朱笔将有用的话圈起来,废寝忘食地琢磨着。
一有了灵感,就立刻在纸上写写画画,再贴到墙上去。
郑山送来了大大小小十几把弓弩,我拆了又装,装了又拆,把弓弩都磨得发滑了。
说来也奇怪,我醉心研究这些东西,肚子里的小家伙反倒不再折腾我,闻到肉腥味儿,我也不再觉得恶心。
有一日终于能安安稳稳地喝下一整碗鸡汤,还能再吃一大碗冬雪她奶奶做的炒焖子,把丫头们喜得都哭了。
便是在这样平静如水的日子里,麦子黄了。
这日,我正坐在庄子门口看书,听见有人喊我,一回头,竟瞧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